,你上回说是惠安禛的,宅子里的那位姑娘,是他
远房的亲戚……是不是这么说的?」
  「启禀公子,是……是这样没错。」
  「大胆!」独孤英冷笑道:「里头就没句实话!再给你一次机会,宅子是谁
的宅子,姑娘又是谁的远房亲戚?」
  冷笑也是笑;能笑,就不是真的发火。天子小祖宗与先帝爷最大的不同,便
在于此。以御下之术而论,独孤英可能糟糕到了极致,但杨玉除愿意为他而死,
临危却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先帝先跑为上,就为这点不同。
  但做做样子,还是必须的。他装作魂不附体,颤声道:「公子圣明!其实那
宅子是……是奴才的,那天仙般的姑娘是奴才远房……」
  独孤英再也绷不住脸,「呸」的一声笑将出来,一脚将他踹倒,骂道:「去
你妈的!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癞虾蟆的远房亲戚撑死也只能是虾蟆,岂能生得
出天鹅来?」杨玉除满面愧色,自甩了几耳光,忙不迭地歌颂公子圣明。
  独孤英见他一脸懵晕,得意洋洋道:「你同惠安禛都是穷光蛋,便有置产,
也都离京七八十里开外。说到这儿,你个癞虾蟆买的还比惠铁头更近,又比他多
买两处,若教惠铁头知晓,疑心你中饱私囊,整你个七荤八素。」杨玉除哀声讨
饶,窝囊丑样委实引人发噱。
  「那宅子我让人查过了,是刑部陈弘范所有。你该不会又要告诉我,姑娘是
陈君畴的远房罢?」
  陈弘范是独孤英登基后,所点的第一位状元,累官至刑部尚书,在平望官场
一向被视为是中书大人的人马,但其实私底下颇受独孤英器重,经常微服到他官
舍里促膝长谈——做了几年皇帝,少年天子已然学乖,召进皇城里的青年才俊全
都是箭靶。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好,如今他已不做这等傻事。
  陈君畴——这是陈弘范的字。他们君臣之间,是好到能迳以表字称呼的——
的文章、学问都是极好的,更难得的是身段软,人缘特佳,在京里几乎没有明面
上的政敌,即使是与任逐桑政见相左之人,都会直接攻击任逐桑或中书一系的其
他人,却罕有拿陈弘范开刀的,在官场极为罕见。
  况且,刑部就是个得罪人的地方,秋审、提牢、减等、赃罚,哪样不看门道?
陈弘范上任后,既未全拦,也没全放,取舍之间还不怎么结怨,能干得直要飞天,
夸他「能臣」二字,那是毫不勉强的。
  任逐桑在启用他之前,进宫问过独孤英的意思,独孤英心头一快,自是点头
应允。他头一回微服私访刑部尚书大人的府邸,特别派杨玉除先行打点,陈弘范
迎天子入内室坐定,倒头便拜。独孤英问他为何,陈弘范回道:
  「人说臣是蒙中书大人提携,方居此位,臣却知此事必得圣裁,任中书才敢
用之。提携臣者,实乃陛下也。」少年天子龙心大悦,从此引为心腹,有几回中
书议事,都在背后指挥着陈弘范,影响了任逐桑的决定。
  一个多月前,杨玉除说惠公在城北新置了房产,当作趣闻一件。惠安禛是出
了名的廉洁,律己极苛,身无余子,平望都若有他买得起的物业,怕不是凶宅鬼
屋?独孤英都听来了兴致,催着杨玉除微服驾车,瞒着惠安禛去瞧。
  房子没甚好看的,正觉败兴,杨玉除才说惠公收留了一位远房亲戚在屋里,
独孤英一见,惊为天人,此后三天两头就找借口往这儿跑,同女子闲话家常,亦
觉神清气爽,胜拥六宫粉黛。
  美人归美人,独孤英可不傻。那姑娘既不识字,问她出身来历,也说得不甚
清楚,却非有意隐瞒,看着像是平生未曾离家,不知如何向外人陈述。再加上惠、
杨二人的底细他清楚得很,「购置物业」一说没什么道理,略一调查,今日是专
程来与杨玉除对质的。
  但陈弘范在城北购置物业,原也没什么不可说,以他和独孤英的关系,想引
见一名姿容绝世的「远房亲戚」,直说也就是了,何必摊上不算熟稔的惠、杨二
人?
  杨玉除见独孤英狐疑不减,不敢隐瞒,这才和盘托出:
  原来宅底里的那名姑娘,并不是谁的远亲,而是带了一位故人的书信,来京
里投奔陈弘范的,说姑娘受恶人欺侮,身世可怜,求尚书大人照拂云云。
  陈弘范见那女子宛若璞玉,稍事打扮整理,便有倾城倾国的姿仪,未敢独占,
第一个念头便是献给皇上。然而考虑姑娘非清白之身,恐犯欺罔之罪,左思右想,
这才找上惠安禛与杨玉除商量。
  惠安禛人称惠公或惠铁头,平素是不来这套的,但一见姑娘容色,也觉弃之
可惜,交谈之下更觉她温顺纯良,心生怜惜,不忍驱逐,又不能带进宫里坏了规
矩,杨玉除才想出这个迂回的法子。
  独孤英听到她曾受污辱,已非处子,不由蹙起眉头,却非露出嫌恶之色,而
是不忍,半晌都没说话。沉默间宅邸已至,君臣二人下了车,叩唤婢仆开门。
  陈弘范安排在此的下人,全是见过世面口风严紧的,只知来的公子是大人物,
其他一概不问,禀报了姑娘独个儿在后进水井边,便即退下。独孤英刚获知姑娘
的悲惨遭遇,听见「水井」二字,面色微变,不及责问下人轻忽,撇下杨玉除快
步穿过厅堂廊庑,直扑后进;忽听得一阵规律的「笃、笃」闷响,一抹丽影蹲在
井畔流渠边,捋过裙膝挽起袖管,露出两只白生生的修长藕臂,正在捣衣。
  女子的容貌自是极美的,云鬓因劳动而略微摇散,几绺乌丝濡着汗水,黏在
玉靥口唇畔,美得难绘难描。并膝蹲踞的姿势,令凹凸有致的身形尽览无遗,但
吸引独孤英的,非是她绝美的容颜身段,而是她专注捣衣的那股旺盛却温暖满溢
的强悍生命力。
  独孤英痴痴望着,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所欠缺的,不由得被深深吸引,
直到杨玉除急促的脚步和喘息声将他唤回现实。
  女子闻声抬头,见得是他,不由绽出灿烂的笑容。正欲起身,忽想起自己是
掖袖挽裙、露出大片肌肤的,更别说被汗水井水溅湿,服贴在身上、尽显曲线的
衣裳有多失礼了,不由得大羞,怯生生唤道:「公……公子好。请稍待些个,我
一下就好,再给您沏茶。」手忙脚乱地收拾,不敢与他四目相对。
  独孤英哪里在乎这些?笑道:「不急,不急。」忽想到什么,低声回顾:
「你说她是拿着谁人的书信,前来投奔君畴?」杨玉除悄声应答:「回公子的话,
是东海道的萧谏纸萧老台丞。」
  少年天子闻言一凛,却听井边哗啦一声,似是她打翻了木盆,忙抛下杨玉除
卷起袖子,笑着快步趋前:「我来帮你吧,阿挛姑娘!」
          第二七一折:戴紫披罗,气吞如虎
  耿照孤身一人,走在越浦城里的僻静一隅。
  最终他才发觉,和胤野会面谈话的地方,并非是乌漆牛车的车厢,不是他与
任宜紫三姝胡天胡地,遗下诸多淫艳秽迹之处,而是在一顶刻意布置过的拨步大
床内相谈。
  那拨步床的用料雕工与车体相仿,垫褥、吊帘、绣枕等更是相同之物,甚至
用上了一模一样的薰香……其时耿照体内的「留情血吻」初初褪去,被人如此精
心误导,一时难察,亦是人情之常。
  胤野没有给他任何承诺,安静听完他的说明,只点了点头,便即起身。直到
她推开屋室门扉时,耿照才知自己已不在车内,周身所见,不过是复制精巧的赝
品罢了。过得片刻,一名老妪捧着盛装簇新衣物的漆盘进门,打了半天手势,说
夫人已去,请典卫大人更衣梳洗之后,自行离开便了,竟是名没了舌头的哑妇。
  耿照并不死心,明知徒劳,仍施展轻功,将整座府邸搜了个遍,只见所有的
房间都积着薄灰,看似有人按时清扫、却无居住的痕迹,没有衣物,没有储粮,
没有烧柴做饭所遗下的余烬……什么都没有。
  就在他绕完一圈之后,连哑妇也不见了,前度种种如梦似幻,他到底有没有
同任宜紫颠鸾倒凤极尽欢愉,到底有没见过姿容绝艳的清冷美妇人胤野,听她亲
口述说那既残忍又哀伤的故事,耿照自己也有几分不确定;恍惚间,骤被一片反
射而来的潋滟波光闪花了眼,才发现走到了一条砌石的小水渠畔,沿渠绿柳婆娑,
翠尖摇曳,水上吹来一阵凉爽的风,扑面沁人心脾。
  少年并无心旷神怡之感,只觉双肩沉重,没比在朱雀大宅等待时轻松多少。
  蚕娘最后的交代,为他带来了面见胤野的契机,但这场难分虚实、似幻似真
的会面,并未改变眼前的困境,除阴错阳差泄去阳亢,可说是无有收获。他忍不
住想起任宜紫,诧异于少女在心头闪现之频;离开宅邸前未能再见她一面,耿照
不能说毫无遗憾,然而见了面不知该说什么好,亦是实情,不见反倒免去了沉默
尴尬。
  他该想着,日后须如何向红儿交代,方能求得佳人原宥。但此事本无良解—
—这个念头令他忍不住想逃到任宜紫那美好而纯粹的肉体之中,任欲海横流,毋
须苦苦思索,反覆碰壁束手,无止无休……
  耿照回过神来,不觉又惊又愧,自我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提掌自扇了一耳光,
低骂:「混帐东西!转得什么无耻念头?」倏又微怔:我是对红儿混帐,抑或对
任姑娘才混帐?是想着红儿无耻,还是想任姑娘更无耻?
  能放开一边……就好了,少年忍不住想。
  他对染红霞是情,对任宜紫是欲,二者皆毋庸置疑;然而情中并非无欲,那
抵死缠绵的纯然肉欲中,也非全然无情。若顺从欲望有错,为何独取红儿?情义
才是重中之重的话,又何以能舍却任宜紫?
  突然间,胸口碰触一物,耿照霍然止步,赫见自己正站在水渠边上,再往前
一步便要踏空。横在胸腹间的,是杆细长的油竹钓竿,递竿横拦的白发渔人只瞟
他一眼,哼笑道:「是有多无耻,教你没脸见人,打算跳河解决?退远些退远些,
莫吓跑了渠里鱼虾。」
  耿照黑脸涨红,搔了搔后脑勺,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是为女人烦恼……不对,
他并不是为了女人的事烦恼,虽然起因也是源于女子,但与女子的情爱肉欲非是
他真正烦恼的根源,当然这的确令人烦恼……不是这样!人生难的,是责任和取
舍啊,不是只在男女之情上,耿照回首迄今的江湖路,皆因二者而越走越沉,越
发力不从心。
  过往,他总以为是自己能力不及,心想有朝一日武功大成、建功立业,便能
妥适地解决这一切。岂料今日武功高了,在年轻一辈中足以傲视群伦,复有镇东
将军府、七玄同盟在背后支持;责任越大,背负的取舍更多更难,动辄得咎,几
至寸步难行。
  「胡说八道。」老渔夫呵呵笑了。「人生至难,是接受与承担。」
  耿照几乎以为是自己在过于烦恼的情况下,无意识间说出了紊乱的心绪。但
那是聂二侠才会做的事,他没有这种奇特的习惯。正疑心老人是否如将军一般,
亦有读心异术时,老渔夫又怡然续道:
  「你总想选对的,希望自己的作为永不会错,但此事断无可能。人活着的每
一天,都在犯不同的错,有些无伤大雅,有些则会跟着你一辈子,对你、对旁人,
尤其对那些无辜受害之人所带来的痛苦与创伤,永远都不会痊愈。你只能学着同
它和平共处,然后继续往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我认识个人,他很有责任感,我很欣赏他,并不把他当成下属同僚,而是
手足挚友。后来发生了些事,他自觉害死我的妻子,心中有愧,躲着不敢见我。
直到他辞世之前,他都不知道:其实我从没责怪过他,甚至不觉得他有责任,一
切都是命数使然,由不得人也。
  「他无从知晓,其实他的死,于我才是莫大的哀戚,毫不亚于丧妻之痛。你
说他这几十年来背负的自责、自伤,自觉负我之处,其实皆非我意;然而他的刻
意躲避,乃至溘然长逝,才真正带给我难以言说之痛……你说,到底哪个才是错?
是前头他以为,还是后头我以为?」
  耿照欲言又止,总觉这是个陷阱,两者皆非正解。
  老人露出一丝赞许之色。「不错不错,你很聪明。错什么的一点也不重要,
只有我的哀痛是实实在在的。我若找不着与之相处的法子,此痛即成错源,能衍
生自己或他人的别样哀痛。」
  耿照其实同胤野说过类似的话,在胤野质问他「你与胤丹书有何不同」时。
  当时耿照敏锐地嗅出了胤野的盲点:胤丹书的遭遇,和他的理想乃至手段,
并没有直接的关连。他错信殷横野的原因,有无数可能性,甚或是在毫无选择的
情况下不得已而从之,无关其才智信念,单纯是坏运气使然。倘若胤丹书的武力
足以压倒殷横野,又或有什么足以挟制他的手段,则事态的发展将截然不同。
  胤野身上所发生的悲剧、经历过的苦难折磨,使她亟需一个责怪的对象。既
然她在惊鸿堡选择原谅了丈夫,并与之诀别,剩下能责怪的,就只有他的理想和
信念而已。
  耿照试图告诉妇人,他与她的丈夫或有同样的信念与原则,但有胤丹书的悲
剧在前,耿照谨记教训,将有机会走上不一样的道路。胤野虽未表态,毕竟还是
任他自去,暂时是采取观望的姿态。
  老渔夫的一席话,无巧不巧的,补起了少年擘划的蓝图里所缺漏的那部分。
  太过害怕他人受苦,因而形成责任;总希望无人受害,才会陷入取舍两难。
  但成事最重要的,却是接受和承担。须得二者齐备,方能做出困难的决定。
  少年在策划狙杀岳宸风时,展现过这方面的过人资质,才能得到冷北海、薛
百螣等这些老江湖,乃至大师父青面神的支持。只是后来,当他看过更多无谓杀
戮,担负起更多人的期待与寄托后,耿照发现自己的心,渐渐承受不了身边人牺
牲的痛苦。在冷炉谷时,连挑断的筋脉和毁去的丹田都能恢复,既然如此,此后
所有的牺牲……
  ——就由我承担吧!
  他终于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自我牺牲并不是勇敢,而是怯懦;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必要的牺牲,才是成
事者的承担。
  耿照陷入长考,原本诸多滞碍难行处,忽有了相应的选项,一个具体而微的
计画正在脑海中成形。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浓香才将他唤回现实,老渔夫不知何
时堆起了柴火,将一尾黄鱼刮鳞剥洗、串过长枝,架在火堆旁靠着。
  烤鱼无有葱蒜调料相佐,便是吃个「鲜」字而已,但耿照已昏迷了整整一日
一夜,再加上先前的纵情欢好极度消耗体力,鼻中闻着香气,腹里竟骨碌碌地枵
鸣起来,不由得有些脸臊。
  这条水渠罕有人经过,越浦占地广袤,幅员犹在平望新城之上,耿照来此的
时间不算长,没能走遍全城,不知此处何处。但城中对炭火的管制甚严,民居群
聚处由各里保甲动员百姓自律,禁止灶外引火;贩卖燠爆热食的商家小贩,按理
须向衙门申请,并将用火处绘图造册,收于府库,以利司烜救火。
  越浦开城已有数百年,有无这般严格执行商贩火政,大伙儿心知肚明,不少
官差同商家索要保护费,靠的便是这条律令,摊商不从,立马翻脸抄没。大体来
说,不会有人公然在城中的道路两侧堆燃篝火,挑衅府衙,若引来官爷们,现成
是条可大可小的罪名。
  老渔夫现烤现吃、彻底漠视律法的豪气令耿照看直了眼,怪的是烟气窜升、
鱼香四溢,半天也没见官差来。周围的屋舍无不门窗紧闭,不知是房中无人,抑
或未敢擅启,总之是极其怪异。
  老人见他猛吞馋涎又不好意思开口,大方地拿起烤鱼,笑眯眯问:「想不想
吃啊?」耿照一迳点头,本以为能分得几口,岂料老渔夫将钓竿一递,推着搁地
上的鱼篓往他脚边送,怡然道:
  「自己钓的,特别香。不信你瞧我。」说着大口咬落,烤得焦酥的鱼皮「嚓」
的一响,鱼油迸出,细嫩的白肉香滑弹颤,没口子地滴着汤汁。瞧老人的吃相,
别说串鱼的长枝,怕连大拇指都能一不小心嚼落腹中,可见其鲜。
  耿照无奈接过钓竿,这才有机会细细端详,见老渔夫生得一张紫膛国字脸,
身量并不矮小,本该是十分威严的长相,不知怎的配上白须白眉后,有种说不出
的滑稽之感,看来甚是可亲。
  老人须发皆已花白,却不稀疏,尤其是那双压眼浓眉,宛若云峰,可惜左眉
上似有道小小疤痕,破了眉象,不笑的时候依稀有几分愁苦;短褐草鞋,破笠随
意挂在背后,就是三川水道上每天能见几十乃至上百的老渔家。
  耿照好不容易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喷香的烤鱼移开,忽觉这位老人家甚是
眼熟,似在哪里见过,猛地想起:「是了,当日我带宝宝锦儿逃出五绝庄,岳宸
风衔尾追杀而来,我俩上了这位老丈的舟子。我骗他宝宝是我媳妇儿。」
  那时他与岳宸风在船头展开攻防,直到老渔夫中了岳贼一掌,顺势将船撞入
水中,才得脱困。岳宸风不知何故并未追击,再出现时,便听说他身负异创,全
身重要的运功气脉被五道针劲所制,难以动武,连伊黄梁都觉棘手……心念电转
之间,终于贯串起来,扑通一声跪倒,纳头便拜: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晚辈多有失礼处,尚祈前辈见谅!」
  老渔夫呵呵笑着也不推辞,受了他三叩大礼,遥遥挥手:「你那媳妇儿呢?
也都可好?」耿照身子骤轻,仿佛被云朵托升一般,顺势起身,双手抱着钓竿,
未敢轻慢,对老人益发敬佩起来。
  以他此时的内功修为,老渔夫这信手一挥要能将他抬起,且不论隔空发劲的
困难,须得全然抵销掉碧火神功的护体真气,再加上耿照之重,方能成功。这样
的巨力在老人使来便是一扬手而已,更无半分气机引动,岂止是举重若轻?简直
是举千钧于无形!
  这等骇人造诣,耿照平生只在蚕娘与殷贼身上见过,老渔夫能于神不知鬼不
觉间废掉岳宸风,岳宸风兀自不觉,这份精准细腻恐又在殷、蚕二人之上。当日
五绝庄外的水道之上,老人骂骂咧咧、受掌落水的情状,如非有意戏耍岳贼,便
是隐世高人游戏人间之举;可惜那时阅历有限,不识奇人,毕恭毕敬回答:
  「符姑娘是晚辈的红颜知己,我俩尚未成亲,当日不知前辈,情急之下诈称
结褵,非是有意欺瞒,请前辈恕罪。」
  「罢了。事后老实,毕竟还是老实。」老渔夫浓密的白眉微挑,摇了摇头:
  「你招惹忒多女子,偏又婆婆妈妈,误人误己,这点我最为不喜。我不是让
你当个始乱终弃的王八蛋,但要是你最终成了王八蛋,或许就该好生研究下始乱
终弃的门道,让这王八蛋当得地道些。不上不下,不冷不热,连个王八蛋都当不
好,成何体统!」
  耿照被训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无可辩驳,只能讷讷称是。老渔夫将吃剩的
带头鱼骨连着长枝往水里一扔,拍了拍手掌,双手扶膝撑臂踞坐,明明形容未变,
刹那间却予人难以言喻的巨大压迫感,仿佛披甲戴鍪的万军之帅坐上马札子,一
声令下,便是兵锋齐发、奔杀千里之势,光凭眼神便足以教耿照喘不过气来。
  「我早想来看你,只是一直有事耽搁。你干的比我想像中更好。」
  待耿照压力一轻,又能在汲入空气时,篝火边哪还有人在?
  (这是……分光化影!)
  想起尚未请教老渔夫之名,忙冲着人去楼空的柳岸风间提气大叫:「……晚
辈斗胆,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风里传来老渔人的疏朗豪笑,虽是传音入密,依旧是气吞万里如虎,震得耿
照五内翻涌,须得运功才能稳住。「你做了我忒久的便宜徒弟,却来问我是谁?
世事人情,奇外更奇啊!哈哈哈哈————!」
  耿照未及会意,蓦地感应杀气,泼喇喇的劲风声破空连至,十几道人影宛若
蝙蝠般交错飞掠,直扑少年而来!耿照双足不动,上身左旋右绕,竟似不倒翁;
手中钓竿抖擞,准确地击歪递来的每一柄长短兵刃——以耿照之能,这种程度的
刺客一竿能串死好几个,但在殷横野发动的舆论战方兴未艾、刀尸身份广受质疑
的当下,耿照每多杀一人,不免要承受十倍百倍的抹污抹赤,正称了对子狗的心
意,故须格外小心。
  况且对手也未存杀意,起码是打着活捉的主意——
  第一拨共十五名刺客,每人只出一击,一击不中便留于落脚处,再不复来。
然后第二拨、第三拨……耿照一直扛到第五拨计七十五人、对击七十五下,对手
俱是竭力一击,消耗耿照体力的意图至为明显。
  耿照的江湖经验,不足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认出敌人的来历,眼看第五拨人
退下之后,原先的第一拨人马倏又围上,耿照无意陪他们干耗下去,这一轮净打
人不打兵器,「啪、啪、啪、啪、啪」五下连击,来的五人无一得回,四仰八叉
叠在少年脚边。
  余下十人见状一凛,改在外圈游走,速度仍是快绝。耿照才有余裕打量刺客
们的装束,清一色的灰色劲装,头脸俱裹,没有任何可供辨认身份的纹饰绣样;
兵器形制、长短亦都不同,但共通点就是无有赘饰,朴实到近乎单调的程度。
  对手改采游斗观望,仍有可能是拖延策略的一环,耿照遂易守为攻,猿臂暴
长钓竿戟出,眨眼又撂倒两人,他甚至脚下动也没动。
  忽然间游斗的圈子一开,一股至为精纯的劲力倏忽削至,耿照想也不想,转
身便是一记「寂灭刀」!两道无形刃面凭空抵销,连烟尘都未多迸半点;半息后,
两道低低的风压呜咆才像炮仗般响起,也撞在一块,齐齐消弭,破空声竟还比不
上气刃的速度,耿照不由得一惊,总算认真起来;游斗圈子一收,看不出是何人
所发,现又藏在何处。
  ——好厉害的无形刀气!
  老渔夫若是耿照所想的那个人,说他是当今刀途至高巅顶,应无人敢有异议。
而那躲藏在刺客间、刀气非以「寂灭刀」不能挡下的神秘刀客,刀上的造诣堪称
耿照平生仅见,气劲之精纯凝练,似连岳宸风亦有所不及,直是刀界的李寒阳和
魏无音前辈……怎地越浦一日之内,忽来了这等高手?
  外围的几拨刺客也开始奔跑起来,欲掩护那人出手。耿照的战斗经验在东海
年轻一代的高手也算出类拔萃了,运用碧火功的灵觉感应,敏锐地捕捉到速度差
产生的瞬息间,霍然回头——
  (……逮到你了!)
  「寂灭刀」应手而出,撞碎在第一层的游斗圈子边上,震飞数名灰袍刺客,
可见耿照速度之快,还抢在对方之前出手,才将对击的碰撞点推至敌阵边缘。还
来不及调息,一道刀气无声迫近,对正耿照颈间,迅辣之甚,丝毫不逊寂灭刀!
  逼命之间福至心灵,耿照登时省悟:「……是双刀!那人使的是双刀!」蜗
角极争心法所至,硬生生一个铁板桥折落,千钧一发之际避过断头灾厄;头面才
将触地,身后竟又听出速差。
  这般隔空发劲的双刀刀客,对方竟有两名!
  耿照拧腰翻起,身在半空,「寂灭刀」三度发出,却仍无法逼出无相无我的
无敌刀境,只抵销了其中一道;正欲以肩臂等骨粗肉厚处接刀,突然间一道掌劲
扑入战团,拦腰撞歪了刀气。
  那锐利无匹的气刀飕飕回旋,将两名刺客枭首断身兀自不停,削断战团之外、
一辆覆纱软轿的顶盖,露出轿中一名薄纱覆面、雪肤蜂腰的华服妇人来。看她身
段婀娜窈窕,玲珑有致,年纪应该不会太大;但顶盖掀飞的刹那间,侍女、轿夫
无不惊叫躲避,她却端坐如恒,美丽的凤目冷冷睨着场中,眸光甚是险恶。
  轿畔一名灰袍人得她眼神受意,朗声道:「南陵使团,捉拿朝廷钦犯耿某,
来者何人,敢插手上国事务?」耿照灵觉敏锐,嗅到风里传来女子怀襟香息,似
檀香而非檀香,应是味道更淡雅清幽的某种木香,虽与媚儿的体香不同,却似一
类,暗忖:「是南陵诸封国的人!他们受何人之命,也来淌这趟混水?」
  发掌之人也在圈外,隔空掌力砰砰连发,打得众刺客人仰马翻,难以近身,
内功颇为深湛,能堪这般耗损。只听那人笑道:「段慧奴!你是南陵,我也是南
陵,大伙扳扳对儿,看谁才是南陵的正宗!」满嘴北地口音,简直毫无说服力。
  耿照一怔:「这是声音好熟!莫非……莫非是……」盖因太过匪夷所思,连
轿中妇人被唤作「段慧奴」都没会过意来。
  骤听砰砰两响,刺客圈子终被打出个缺口来。来人踏步而入,灰裘披风、金
冠束发,脚蹬弯尖毡靴,虽然身材矮胖,白白净净的样子实不像南陵人氏,衣着
却是不折不扣的南陵贵族,威风凛凛,衬与强横掌力,真有股万人敌的气概。
  「穷山国主在此,谁敢放肆!」
  一条街外蓦地发了声喊,两百来名金甲武士将现场团团围住,服色不似央土
军队,约莫是那穷山国主携来。
  段慧奴轻纱覆面,看不见神情,眼神倒是一贯的险恶。代她传话的灰袍男子
神色错愕,似是搞不清哪来的穷山国主,竟能调动无主既久、一贯只奉代巡公主
懿令的穷山国军队?
  那「穷山国主」冷笑不止,回头冲耿照眨眨眼睛,忍笑的神情耿照再也熟悉
不过,失声脱口:「怎么是你……日九!」
  (第卌七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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