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弋每回登场亮相,无不经他缜密规划,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累积声名,挑起朝野各
方势力注目,又不致涉入太深。除了协助独孤弋、武登庸破获皇城司的阴谋,这名姓萧的青
年羽士更打入了越浦在京的商行势力,为其主赢取庞大的地下金援,有了与独孤执明父子分
庭抗礼的底气。这支焕然一新的护卫兵力不过是开始而已,随着新任将军的返乡路近,东海
道将迎来一番风云变色的新局。“我记得……他是姓萧罢?”城墙之上,武登庸听取线报,远
眺着跟在独孤弋马后的青年羽士,低声问道。“云怀,你可知这人是什么来历?”镇北将军的
幕府首席、人称“行风甲世”的谢云怀淡淡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束纸片。“花了点工夫,昨儿
才到的消息。此人乃东海生沫港鲲鹏学府出身,籍贯不详,家世是一片空白,自称萧谏纸,
在学府内用的学名叫萧用臣,师从仲骧玉仲夫子,有个外号叫‘千里仗剑’,同东海的玉霄派
有点关系,才有那身道士作派。他一直跟在独孤弋身边,在独孤阀找回这位庶长子之前,两
人就是朋友。”武登庸虽在北地,也听过仲骧玉的大名,忍不住抱臂沉吟。“难怪这般本事,
原来是仲夫子的高足。”大队行出城门,跨着白马的萧谏纸将羽扇插在领后,微略转身,双
手交叠,齐额为揖,城头上武登庸抱拳还礼,彼此心照不宣。以萧谏纸之智,当明白是镇北
将军阻了阿旮送死,又于深巷战后纵放他二人自去,没让缇骑深究;未来虽不知是敌是友,
毕竟眼下承人之惠,不能无动于衷。始终没回头的独孤弋突然举起了右手,五指握拳。身为
队伍领首,又在大旗之下,他的一举一动皆是所有人之焦点,若非独孤弋仍一派懒散地策马
前行,众人还以为将军是下达了“全军停止”之命。背对都城举拳,可以有无数解释,其中不
乏挑衅或逆反之意。萧谏纸毕竟不是普通人,不假思索,跟着攘臂高呼:“拱卫天子,报效
国家!”众将士听得热血沸腾,轰然响应。围观送行的老百姓听了,纷纷鼓掌叫好,一时场
面极其热烈,又激起一波小高潮。只有独孤弋始终没出声,好在前头除了斥候,只有两骑掌
旗官,谁也不会没事回头,发现姿态懒惫的新将军一脸蔑笑,眸光狠厉,面上阴晴不定。武
登庸远远看着,心中忽起一阵不祥。这是他俩最后一次在白玉京见面。耿照与长孙旭听得下
巴都快摔落桌顶,半晌都没人记得该问“后来呢”。二少没机会亲睹太祖武皇帝的英姿,但即
使在他们的时代里,独孤弋就等同于“天下无敌”四字,武无第二简直就是为此人量身定作,
他的拳头不仅打下江山,更打出了武人的气概,古往今来,没有比太祖武皇帝更令人高呼痛
快、热血沸腾的豪杰。这样的传奇人物,居然曾在白玉京的僻静深巷里,被眼前的老渔夫打
得吐血屈膝,满地找牙。若非武登庸阻止了他,今日非但不会有活绷乱跳的觉尊见三秋,说
不定也没有定都平望的白马王朝。日九的情绪久久难以平复,最后还是耿照先恢复了思绪运
转,满怀崇敬地开了口。“……后来呢?”“后来的事,你们多半都已知晓。我来说点你们不知
道的事。”老人淡然道。北关失守,异族铁蹄踏平白玉京,武登庸率武登遗民与半数以上的
北地藩镇,投入东军麾下,矢志报仇。再见面时,独孤弋还是一样笑容爽朗,老人——当然
那时他一点也不老——眉间却重郁深锁,独孤阀之主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递给他
一碗酒。老人在东军里立下不世之功勋,与他一向尊敬的萧先生、西山韩阀之主韩破凡被誉
为“开国三杰”。时人咸以为三杰之中,武登庸、韩破凡均有与独孤氏一争天下的实力,或因
手拥精兵,或因大义名分,但他们为了苍生福祉,想早日消弭战祸兵燹,方有“让国”之举,
使天下复归一统;而两人不约而同挂印求去,从此泛舟逍遥,更令举世倾慕景仰,目以大贤。
“我把神功侯的金印挂在皇城之下——说是皇城,不过就是大一点的府邸,既无城垛,也无
护城河。附近比邻的屋舍里住着萧先生、陶五、独孤容等,还有留朝重用的将领们。分封外
地的早早便给派了出去,连十七都被赶回东海,北地的藩镇更是数月前便已开拔,因为那时
平望附近养不了忒多军队。大兵再不疏散,百姓要造反了。“萧先生想让我继续镇北,陶五
跟独孤容则另有盘算,我在平望一待数月,就是他们两边使劲儿,萧先生怕我一走了之,同
韩破凡一样,陶五怕我回到射平府重掌兵权,从此没了见缝插针的机会……双方明明政见相
左,针锋相对丝毫不让,所图居然是一样的,都不让走。“等他们以为我不走了,我才动身。
谁知唯一没骗过的,竟是独孤弋。”刚登基不久的新君,在城外的必经道路上等他,除了熊
熊燃烧的篝火,还有两大坛御酒。那系在不远处的矫健白马,大概就是拿来驮酒的,否则独
孤弋的“分光化影”一夜能往返两道,还没懒散到连这点路都要骑马代步。“没想到,最后竟
是你来送行。”独孤弋没说话,提起一坛扔去,自拍开另一坛的泥封,仰头便饮,酒水泼湿
了颔颈衣襟,简直像是用酒洗了个澡。四野无风,篝火却烈烈作响。匡当一声,独孤弋将坛
子摔碎在火堆里,烈酒助势,苍焰冲天。武登庸放落酒坛,精气神无不松弛至极,足以迎对
世上最强悍的一击。“不赏脸?不意外。哪回我请众将吃酒,你不是板着一张脸的?你同我
那好二弟原该是臭味相投啊,怎不见你们勾勾搭搭,恋奸情热?”独孤弋笑起来,活动着手
脚筋骨。“但此去黄泉,不能无酒。我劝你还是喝了,免得空手上路,蚀本。”“陛下要杀微
臣?”“少来这套。”独孤弋哈哈大笑。“咱们有仇哇,你老小子该不会忘了罢?”武登庸想起那
日城门送别时,他高高举起的拳头。他早该想到的。从独孤弋不顾群臣反对,运起神功将铁
刑架捶成王座起,武登庸就该明白:白玉京里的那场惨剧从来就不曾逝去,即使相关人等多
已不在,即使无辜受害的那名女子微不足道,始终有人牢牢记得,要为她讨还公道。“昏君
死了,澹台迦陵那贱人也死了,就剩你啦。怕你拿什么天下未定苍生蒙尘的狗屁来推托,我
才等到今日。现下不打仗了,天下苍生自有别人烦恼去,咱们把帐清一清。”武登庸抬起头
来,冷冷迎视。“你虽是君王,不能辱我亡妻。管好你的嘴,独孤弋。”独孤弋大笑。“总算
有点样子啦,我还是习惯你这样,武登庸。我不说死人坏话的,澹台迦陵活着的时候就是个
表里不一的贱货婊子,端着臭架,骨子里看谁都不起,只有她的命是命,她的理想是理想,
日子是日子,旁人的偏不是?满嘴仁义道德,害死一名无辜的女子倒也爽利得很,眉头都不
皱一下——”“住口!”武登庸狂怒起来,然而愤怒不过一霎,随之涌起的,竟是满满的悲哀。
“她……迦陵是为了谁才这样?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世上……唯独你不能骂!她是世间最好
最好的女子,不许你……不许你这样说她!”独孤弋收了笑声,冷冷道:“你别说她是为了我。
世上没这么噁心的借口。”望着武登庸错愕的神情,君临东洲的新天子耸了耸肩,一脸的不
在乎。“你当我是白痴么?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思,但她既没问我,我又何必招惹她?还是因
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贵不可言,旁人就得回应她的喜恶,像侍奉爹娘一样小心照管,不
容违拗?我肏她妈祖宗十八代!”一指武登庸,厉声道:“世上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让
你害死一名无辜之人?”武登庸无言以对。独孤弋兀自不饶,冷笑道:“澹台迦陵连自己的死,
都能拿来噁心你,就你能忍!替昏君报仇雪恨?那厮多活在世上一天,都是对苍生万物的祸
害!更别提藏污纳垢的白玉京……要不是一把火烧死忒多可怜的百姓,我他妈都想请异族吃
酒了!“她就是挤兑你,要你痛苦自责,才能达到她的目的!她知不知道你他妈不能杀人?
她在不在乎你他妈不能杀人?你把腔子里掏空了一股脑儿全给她,她有没珍惜过半点,知你
对她不是一般的好?上吊很厉害么?心要有多狠,才能这般折磨自己的丈夫!”“……别说了!
别……别再说了!别……”他缓缓拔刀,龙吟沧浪,霜刃如雪,清楚映出一抹闭目长笑的扭曲
惨澹,心枯若死,殊无滋味。“来战罢,一死方休!我等你很久……很久了。”“那一战,我被
独孤弋彻底击败,不是一招之败那种,而是被打倒在地,几乎身死,再无还手之力。”老人
轻声道:“若非萧先生察觉不对,及时赶到,独孤弋可能会活活将我殴死。我连萧先生是什
么时候到的也不知道,只记得雨点般落下的拳头,还有独孤弋的痛哭咆哮。我嘴里、眼里全
是血,一片乌红,他的眼泪溅到我口中,简直比北关湾岸的盐冰还要苦咸,我迄今犹记。”
就在那一夜里,在新都近郊的长道篝火畔,老人终于认清自己。恃以立身的武功、引以为傲
的学问和正直,就连对心爱女子的了解……他全输给了眼前之人。他努力维系的前半生全是
谎言,在熊熊燃烧的铁刑架之前,他早已放弃了分辨是非、锄强扶弱的坚持,仅仅为了心上
人的一念之差,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迦陵在射平府内悬梁自尽,从来就不是她的报应,而
是他的。——为什么正义要等到这一刻,才终于姗姗迟来?武登庸的世界崩溃了。帝心也是。
第二七七折
曦月无见 其风如霆

“你要成……成了昏君,我……我必杀……杀……”在失去意识之前,武登庸勉力吐出两句,可
惜连“你”都无法说完,自也没听见独孤弋“呸”的吐出一口血沫,仰天倒地,闭目喘笑道:“等
你啊,不来是孙子!”赶至的萧谏纸分别安置了两人,武登庸没等伤势痊愈,翌日便离开萧
先生安排的落脚之地——自然非是神功侯府。他茫然走着,不知该去哪里、能到哪儿去,直
至某处深山老林中,既叫不出地名,也不想知道。为填饱肚子,武登庸做起了猎户;睡于洞
窟树顶的日子没法长久,他便入林伐木,动手搭建屋舍……这是他此生头一回什么也没想,
什么也毋须背负,交由身体引领,不用再督促自己演武练刀,遑论比试争胜,镇日为一餐一
眠而劳动,一如世间多数人。直到有天他突然“醒”过来,望着炊烟袅袅的简陋屋舍、手编的
克难篱笆,以及圈养的山猪野鸡等,不由愕然:“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儿……又是什么
地方?”摸着自行鞣制的兽皮袍子,还有底下破烂得几不成形的旧衣,无不是陌生遥远,恍
如隔世。武登庸不知自己在此待了多久,对着溪流浅静处一照,那张满面于思到连自己都认
不得的野人面孔,说明韶光所历,起码也有数月了罢?还有另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在平望近
郊的篝火畔,那一夜惨败于独孤弋之手后,武登庸非常确定自己的帝心已彻底崩溃。悄悄离
开萧谏纸为他安排的疗养居处,非是刻意践踏他人的好意,也有另觅死地、不想被瞧见死状
的寓意。公孙氏族谱载有许多帝心崩溃的死法,极是骇人听闻。不曾想,武登庸非但未死,
在这段自我放逐的时日里,其帝心仍在,只是萎缩成鸽蛋大小,布满细如丝尖的裂隙,任何
试图壮大催鼓之举,都可能导致风中之烛般的帝心直接溃碎。连死都不能……武登庸摇了摇
头,越想越觉荒谬,最后忍俊不住,就着旷野星空豪笑起来,惊飞林鸟无数。这并非他初次
渴求死亡。加入东军后,身负“不杀一人”赌誓的武登庸,经常、甚至是刻意领军奋战在第一
线,面对悍猛如兽的异族大军,他始终坚持以刀背斩阵冲锋,尽力守住承诺,非为炫技,实
为求死,却仍不可得。大师啊大师,您当年委实让我发错了誓。武登庸忍不住大笑。要是“不
入一息”该有多好?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再上心。他无法得知是什么让自己活了下来,只
能潜心蛰居,持续观察——过往执着的一念早已不存,帝心却未消失,一运功便能显现,简
直成了实存之物,在公孙家列位前贤所留记录里,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武登庸在荒山又待
了三月余,赶在山麓飘下鹅毛细雪前,离开了这片容身的化外之地。经三个多月的反覆试验
检视,他确定帝心仍有作用,持续缠以内息,能使帝心壮大,重返巅峰肯定是做不到的,若
控制在不使裂隙迸开的范围内,估计能回复五六成;运气好些,六七成也非绝无可能。缓缓
练回功力,帝心张弛有限,不致溃散,若冒险运使三五异能,巨大的内外能量瞬间转换进出,
后果就没法保证了。此一节不言自明,武登庸也无意冒进。只能约略推测:败战后生无可恋、
一切都抛下的空白,不知为何保住了帝心,便在失神之际,日出而做,日入而息,诸事不萦,
说不定反合于天地大道,不败帝心的极端受大自然温养转化,而成现在这副模样。一念瓦解
却不失帝心,这正是金貔朝公孙氏数百年来苦苦追求而不可得、无数英雄豪杰念兹在兹的解
答。“破而后立”够难了,只是谁也想不到,竟要摧破到如此境地才能作数;就算知道了,敢
尝试的又有几人?望着掌间黯淡的残破金球,武登庸不知是喜是悲,五味杂陈。困扰着老祖
宗的偌大难关,在他一个了无生趣的不肖后人身上,得到一个不知所谓的答案,不能算是圆
满。直到多年后,长孙旭这个误打误撞的异姓传人出现,彻底解决困难的关键,才又露出一
丝曙光。长孙旭遭异虫入体,缠入帝心的一念,即为“求存”二字。普通人活得好好的,不会
时刻处于逼命之危,求生念头无以激发,不成执守。偶遇艰险,或能激起强烈的求生意志,
一旦危机解除,念头消淡,怕帝心还不及结成,是以从来都不在考虑之列。日九狱龙入体,
随时有丧命之虞,以求生之念结成帝心,效果不可同日而语。即使心念强大,若无刀皇以内
力为他镇压狱龙、推动交竞,光凭他自己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待结成帝心,危机稍减,帝心
却未随之崩解,武登庸才突然醒悟,公孙一族追索数百年的答案,或许就在少年身上。由“求
生”而“全生”,所执皆于“活着”二字之上,质性却是由动而静,既符合天道自然,亦不失人性。
起初狱龙强大,日九苟延求生,交竞的效果极强,功力自然增长迅速;待狱龙被次第削弱,
乃至化消,日九对力量本无求索,交竞亦随之减弱,但“想活着”的念头却没有改变。——一
念不变,帝心却逐渐转化其质,成为身体的一部份。或许不贪的人,才能得到最多吧?老人
在心底叹了口气,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就像当年在荒山上一样,神智复甦后,对时间流动的
感觉恢复,山越静,心反而越不能平静,最终促使武登庸封闭木屋、放走牲口,填埋了生火
的泥灶,披着兽皮袍子下了山。山下的城镇他毫无印象,就连集子里人来人往、万头钻动的
热闹模样,感觉都许久未见了。好你个独孤弋,真干出一番太平景象了啊!武登庸忍不住啧
啧有声。镇民不以他的野人外貌为怪,武登庸很快便卖掉了身上的鞣革袍子,还有从山上带
下来的些许土产,换了身干净的衣袍鞋子,借刀具略微修剪了发髭,同土人一打听,才知他
上山不是几个月,甚至不是一年半载,而是整整五年。独孤弋死了,是去年的事,谥号“武
烈”,老百姓都管叫武皇帝。武皇帝盛年驾崩,休说臣工百姓措手不及,怕连他自己也没料
到,平望近郊的皇陵匆匆忙忙开了工,大半年的光景也修不好,迄今尚未入土。新君崇尚简
约,据说都城入夜禁火,风月场无不乖乖歇业,打定主意先躲个三年,以免犯在刚继位的圣
明天子手上。除了灯红酒绿的事业颇受打击,平望都倒是蒸蒸日上,庞大的建城工程已迈入
第四个年头,百工兴盛,朝气蓬勃,堪为天下五道之表率。“……现在的皇帝是哪个?”武登
庸连问几人都无有结果,谁敢擅称天子的名讳?就算知道,也不敢说啊!弄不好要杀头的。
武登庸一路往平望行去,到了依稀能见城郭处,总算问明京中景况,及独孤弋生前死后诸事。
“独孤容……”城外道旁的茶铺里,初老的虬髯汉子迳转着粗陶茶盏,面色阴郁:“你好大的胆
子啊。”“师父,那时萧老台丞已贬去白城山了罢?”长孙旭忍不住问。“您怎么没先去找他,
问问太祖武皇帝是怎么死的?”如果他去了的话,只有两种可能。耿照心想。一是被萧老台
丞说服,按钦天监所提的文档,太祖武皇帝驾崩当日,平望附近光是旱雷就有十多道,整日
不断;地下土龙翻身,在都城里酿成巨祸。正修筑不久的城墙北段轰然倒塌,压死了几百人,
不多时城中起火,烧掉旧城区达千余户。若非午后暴雨忽至,只怕牵连更广,死伤更惨。但
土龙翻身遇着暴雨,城郊宝塔、屠苏两座小山发生严重的土石流,滑坡坍下的泥海转瞬间吞
没了几处小聚落,民间盛传:其中还包括了武皇帝最后的葬龙处。——人是无法击败独孤弋
的,唯天可收。另一种可能,就是如“帝陵祀者”独孤寂那般,不能接受天劫之说,又无法说
服萧谏纸加入,双方因而决裂,从此形同陌路。但耿照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真的说出口。
武登庸叹了口气,笑意苦涩。“我有另一处非去不可。若先去东海,就来不及啦,虽然也不
算赶上。终究……是迟了些个。”平望已与五年前大不相同。非因入夜后一片黑灯瞎火,啥也
看不见,而是彻彻底底不一样了。皇城修起了城垛护河,不再是大一点的宅邸;他离开时还
是一片荒芜的城南空地,栉比鳞次地“长”出园林广厦,新朝权贵具都集中在此。往东的公署
区里还有座神功侯府,新天子量入为出,不欲浪费,御笔一批,改成了武登国驿,让封国驻
京官员可以在此办公,人皆以为通情达理。武登庸毫无兴趣,乘夜潜入城南最大的一处府邸,
悄无声息避过人迹,来到一间大屋里。服侍汤药的侍女前脚刚走,榻上老人仅着单衣,双颊
微凹,原本严峻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下更添阴沉,其衰老令武登庸有些意外,但毕竟连天下
无敌的独孤弋都死了,只那份严苛依稀曾识,病魔亦无法稍稍摧折。老人同萧谏纸不一样,
武登庸确定他不会武功,但他仍于武登庸坐落榻缘的同时睁眼,不知是睡眠太浅,抑或感应
危机。“是……是你。”黄浊的眼瞳微瞠,不若萧先生逼人,却有股教人头皮发麻的苛烈。武
登庸曾以为酷吏都该长成这样,澹台家一直到灭亡为止,朝上都无如他这等气势之人,那些
软弱腐败的王犬比起老人,简直是新炊的馒头。“你要是再心虚一点,我便直接下手了。”武
登庸淡淡一笑:“你怎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陶五爷?”陶元峥并不怕他,轻哼一声,冷冷
迎视。“……是萧谏纸叫你来的?”“你既这么说,我就不问萧先生怎么了。看来没事。”武登庸
敛起笑容,直勾勾盯着他,目光如刀。“你向天借了胆哪,陶五。我怎就没看出来,你是能
下手弑君的货色?”“放肆,武登庸!旁人怕你,老夫何惧!”面色灰败的老人一拂袖,差点
踉跄滚落,瘦脸上罕见地涨起些许血色,恚怒已极。“你个弃国遁走的可耻懦夫,岂敢对本
朝宰相如此说话?”武登庸端详着他气急败坏的嘶喘,半晌泛起一抹冷笑。“原来你就是这么
对良心交代的,陶五。事先不知情,便不算同谋了?”老人咳声渐止,眦目闭口,一时无言
以对,口鼻中发出夹着痰声的混浊吐息,阴冷眸光极是不善。“我们都很清楚,独孤弋不会
平白死去。最后收他的,真是天劫也说不定,但那日他为何单枪匹马,一个人出得城去?打
猎?独孤弋从来就不爱打猎!有那个工夫,他宁可醇酒美人,醉死在温柔乡里。这事是谁干
的,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的意思。”陶元峥不欲辩解。比起口舌之争,他更想知道这
位刀法天下第一,在独孤弋死后极可能是“武功天下第一”的神功侯,意欲何为?武登庸无意
与他啰唣,冷冷问道:“密山王呢?”“自……自是在密山国。”陶元峥没好气回答。“那羽渊王
呢?”陶元峥闭口不答,强睁的黄浊眼瞳恍若夜兽,总之没点像人。密山王是大陶后为独孤
弋所生的皇长子,也就是陶元峥的亲外孙。独孤弋受封镇东将军,返回东海后,与萧谏纸展
开了对独孤阀内的夺权行动,明争暗斗之下,终以独孤执明大败亏输、吐血身亡作结。斗倒
独孤执明容易,要终结百年名门独孤阀却难。按萧谏纸谋划,独孤弋本是庶长子,血脉无庸
置疑,独孤执明不孚人望,门中一直有不服的声音,若非碍于世子独孤容的贤名,早给人翻
掉了;既有新主,英武可期,何乐而不为?故要阿旮极力拉拢门中势力。独孤阀中最早看出
此一节的,却是世子的西席陶五先生。独孤执明贪生怕死,好色吝啬,本就是独孤容的绊脚
石。万料不到独孤弋横空出世,武功之高骇人听闻,还得末帝敕封,名正言顺,又有萧谏纸
为智囊,在京城收拢人心,已不知有多少豪商押注独孤弋,阀内风向丕变,突然间“野种”之
说无人再提,敢情庶长子也是长子,一般的能总领一门。既然对付不了,就只能捐弃成见,
倾力合作了。独孤弋似乎天生具备了某种能力,总能使人让他。公孙氏的武登庸、韩阀的韩
破凡,都在形势大好,又或尚能一斗的情况下,拱手将大位让了给他。殊不知开风气之先还
不是这两位,而是独孤阀原本的正牌世子独孤容。在陶元峥主导下,独孤容率府镇上下,承
认了独孤弋的家主地位,阀内最大的反动势力直接向独孤弋输诚,东海道避免了可预见的血
腥风暴,一跃成为日后央土大战中的头号霸主,抢下问鼎王权的资格。做为订盟的象征,独
孤弋在靖波府迎娶陶元峥的长女,并为四郡文士大开幕府之门,替日后治理天下的雄图预作
准备。陶氏以美貌和知书达礼著称,独孤弋对美女向是来者不拒,尽管他始终待陶氏不咸不
淡,两人倒是在成亲的第二年迎来了未来的家主继承人;算算时日,敢情是大婚之夜落下的
种。独孤弋对这个嫡长子,并没有表现出初为人父的欣喜若狂,一如对待孩子的母亲。王朝
建立后,名为独孤寔的世子受封密山王,其母陶氏没能享受天下母仪的光环太久,不到两年
便郁郁而终;为区别嫁与孝明帝的妹妹小陶后,百姓都管叫“大陶后”。在武登庸的印象里,
密山王寔是个安静的孩子,很少看见父亲,偶尔见着也无法消受父亲的粗鲁言行,更别提父
亲周围那帮酒汗熏天的武将。他母亲则有着挥之不去的忧郁,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被丈夫冷落,
也不像为独孤弋的风流感到委屈,而是来自更深、更不可言说之处。封为羽渊王的次子叫独
孤寘,乃某姬人所生。武登庸对独孤弋的风流韵事毫无兴趣,没听说过羽渊王生母的事,料
想不是萧先生便是陶五刻意隐瞒,其中必有不足外人道处。他离开时羽渊王还未满周岁,朝
野上下无人关注,母子皆是一般的影薄。独孤弋于去岁驾崩,按年月推算,密山王独孤寔已
满十六岁,就算这五年间独孤弋未立密山王为太子,这年纪也绝对能继位,连“幼君”都称不
上。即以新朝肇建,需要强有力的中枢,独孤容也该自任摄政,命陶元峥等文武大臣辅弼才
对;兄终弟及的恶例一开,此后岂有宁日?这是赤裸裸的篡夺,毫无疑义。独孤容行此逆举,
必容不下兄长的血脉。若不将独孤弋的子嗣们清扫一空,日后有心人借此拥立,欲争从龙之
功,白马朝将陷大乱。密山王乃大陶后所出,是陶元峥的外孙,人说“虎毒不食儿”,故武登
庸质问时,老人能毫不心虚答以“在密山国”;羽渊王既与陶氏无有瓜葛,独孤容斩草除根之
际,老人不知是出言劝阻,还是推波助澜?床榻侧畔,垂首斜坐的初老汉子身姿未变,大屋
里的空气却为之一凝。老人如遭雷殛,枯瘦的双手抓紧喉咙,却仍渐渐吸不进空气,面色丕
变。“武、武登庸,你……”“羽渊王——”武登庸轻声问。“在哪里?”陶元峥知他不是说着玩的。
老人虽不怕死,却不能这时便死。他若不能完成几项重要布置,确保四郡集团在往后的朝堂
上逐渐失势,最终为国家科举所制,必将形成独孤氏、韩氏那样的文人派阀,乃至世家,侵
吞国家根本以自壮;又不能教他们死得太快,以免自己身后,王权无人能制,陛下任意施为,
祸福难料……你们这些逞一时之快的武夫!岂知太平盛世是多么伟大,却又多么困难的目标,
若能稍稍接近那理想的桃源乡,死几个人算什么?教你拿来当作逞凶斗狠的借口!老人趁神
智未失,奋力蠕动嘴唇,锐利的眼神却不曾自武登庸面上移开,带着难以言喻的鄙夷愤恨。
“大……大理寺……诏狱……”仔细说了狱室和负责看守的官员。武登庸解开锁限,争取时间调复
内元。即使用不到一成功力的凝功锁脉,如今对他来说也极为吃力,况且无论出力多寡,一
旦动用峰级异能,帝心就得承受随时崩溃的风险,只是他没有选择。能阻止独孤容的,只有
眼前风烛残年的老人。武登庸必须彻底震慑他。“我要带走密山王和羽渊王。比起旁人,我
大概是少数敢说对独孤氏天下毫无兴趣的人,这两个孩子会以寻常百姓的身份,在你等看不
见的江湖某处终老,这是我的保证。”“天真!”陶元峥冷笑:“密山王寔今年十七岁,知自己
是先皇嫡子,你保证他将来不会对任何人透露身份,不会有哪个野心家把他当成旗招,从你
的江湖某处杀将出来,令百姓再受兵锋,酿成巨祸?武登庸,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有这么蠢哪。”
武登庸不为所动,斜睨着他。“你就是用这种理由,说服自己对亲骨肉痛下杀手的么?你不
止是蠢,怕是又蠢又恶。”陶元峥哼的一声。“你不必拿话挤兑我。寔儿是我的外孙,我不会
杀他,也不许别人杀。今年他入京面圣,我会找个理由让他留在京里读书,待密山国生乱,
再撤去藩封,降为无邑侯;十年之后,朝野都不会再讨论密山王,也不会有人问他的去处。”
至于密山国为何无故乱起,不问可知。武登庸居然笑起来。“陶五爷,我一直以为你是聪明
人,难怪萧先生不愿与你并称。真个是奇耻大辱啊!”陶元峥被戳中痛处,面色难看至极,
张口欲辩却急得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重重一哼,喉音嘶哑:“徒逞口舌,不知所谓!”
“独孤容会逼你杀了密山王。就算你能扛,你儿子呢?你弟弟呢?这两个软脚虾被‘意图不轨’
的罪名一吓,怕连你都能杀。区区一个孩子,算得了什么?”陶元峥面色阴沉,一直以来同
胁迫者有来有往的陶大丞相,罕见地闭口不发一语。他明白武登庸说的是真的。他的长女陶
羲月知书达礼,个性温顺,这是东海一道、乃至天下人都知道的。他们不知道的是,陶羲月
也是独孤容毕生挚爱,从青梅竹马直到现在,始终没变。陶羲月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世子,
连好色的独孤执明都没敢染指这位未来的儿媳,始终以礼相待。在所有人的眼中,世子与羲
月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拆散他们简直是天地不容的大罪。陶元峥花了偌大的工夫才劝服
独孤容,割舍小情小爱,眼光放长,须以大局为重,却始终没能劝服羲月。她是含恨嫁给那
剥夺了世子一切的大恶人,以她自己的方式,与丈夫进行一场绝望而微小的对抗,至死方休。
陛下绝不会杀羲儿的骨肉,陶元峥对自己如是说。就算陛下不能给他皇子的名分,也必不会
薄待他,无论是做戏给世人看,或爱屋及乌,替命薄的羲儿照顾她唯一的骨肉。况且,寔儿
从小同这位叔叔亲近,待在陛下身边的时间,还长过了他的父皇武烈。独孤弋始终没有立寔
儿为太子的意思,除了无心政事的懒散,也可能跟那些禁之不绝的无聊耳语有关。有好事者
说,密山王可能是定王的骨肉,他们长得像、都喜欢读书,还特别亲近,这是父子天性,说
得好像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不好酒好色好打架,是什么奇怪的事一样。但陶元峥忽略了一件
事。陛下在寔儿身上看见的,未必是属于羲儿的那一半。老人倏地冒出一背冷汗,意识到自
己犯了何其致命的错误。若不计祖孙亲情骨肉天性,老人欲保全密山王的举动在天子眼中看
来,不是待价而沽,便是藏着将来翻转局势的暗手,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他太了解陛下,
独孤容不会相信老人只是老了、病了,开始怀缅起被轻易牺牲、终生郁郁的女儿,甚至觉得
有点对不起她,才想在死前做点好事,保住羲月的骨血。“我会带走密山王和羽渊王。”武登
庸在老人脸上看出动摇,惊觉他是命不久矣,才能生出这缕善念,却未形于色,迳又重复一
次,语气虽淡,决心依然无可动摇;此非商量,仅是告知。“你负责善后。做多做少,乃至
不做,我都无所谓,为的是你不是我。“至于独孤弋的其余骨肉,你最好想个法子,教独孤
容收手。此前我不知道,他做了便做了,将来自有天收他,不干我的事;现下我既然知晓,
他要再行此天地不容之举,休怪我出手无情。”老人翻着怪眼,射出两道泼皮般的鄙夷视线,
咻喘着冷笑不止。“你……你待……待……咳咳……如……如何……”陶元峥便不是江湖人,也知道“不
杀一人”的赌誓。武登庸无法亲手杀死任何人,连在残酷的战场上都无法改变这点。他直到
现在,才终于记起了这事,对适才屈从于汉子威胁的自己感到莫名的恼火。武登庸哈哈大笑,
以全不怕惊动任何人的豪迈声量。轰雷般的笑声震得老人头晕眼花,五内翻涌,趴在床沿剧
呕起来,好不容易饮下的汤药从喉底鼻腔一股脑儿涌出,似连眼眶都热流汩溢,痛苦万分。
要不是武登庸临去前在他背心拍一掌,陶元峥恐将毙于今夜,但几乎被活活噎死的痛苦,跟
死也差不多了。“独孤容不收手,我便杀他!教你的盛世美梦,在眼前化做泡影!”武登庸笑
道:“你觉得我不是这种人,我也觉得不是。你尽可以试试。”“独孤弋风流成性,子嗣不少,
但除了密山王和羽渊王,其他全是女儿,大的也该有七八岁了。”老渔夫轻捋银须,沉默片
刻,才喟然道:“事后查证,我怕是来得太晚,没找到活口。独孤容清得干干净净,连诞下
这些公主的妃子宠姬和攀带的关系等,都没漏半点。我带着五六岁大的羽渊王寘,无法在平
望停留,只能当作她们不幸罹难,匆匆赶赴密山国。”耿照听得一阵噁心,日九轻击桌面,
喃喃道:“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但孝明……但这独孤容也太狠了,至于么?”武登庸摇头道:
“做了亏心事的人,也就是这样了。日日自危,难以安枕,非杀光了才安心,哪怕本有良心,
最后也只能喂狗。”耿照忽问:“那密山王和羽渊王,如今……还在人世么?”日九忍不住翻起
白眼。“你当我师父是棒槌么,这事能告诉我们?少一个人知道,他们便多一分安稳。再说
了,‘刀皇’武登庸保证他们能在江湖某处像个老百姓般活着,哪能让人死了?师父你说是罢。”
武登庸摇了摇头,垂眸蹙眉的模样透着一丝苦涩。“密山王寔死了,前两年的事。”日九瞠目
结舌,似恼马屁拍在马脚上,又替命苦的密山王独孤寔难过。耿照虽亦不忍,却不意外。独
孤寔被刀皇前辈带走时已是十七岁,差不多就是自己和日九这个年纪,该知道、不该知道的,
岂能瞒得了他?太祖驾崩之后,独孤寔并未继位,而是由率兵前往北关御敌的叔叔定王回京
登基,接着手足离散,再难轻易见面……少年大概从那时起,便活在旦夕且死的恐惧中。那
番病床夜话后,陶元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孝明帝清洗宗室的力道减弱许多,独孤容终究
没有蠢到对圈禁白城山的独孤寂下手,免去逼反这位武功超群的十七爷之危,乃至其后独孤
天威得以逃出平望,顺利回到流影城,可能都得感谢陶元峥的遗惠。远在封国的密山王寔,
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群医束手,不远千里送回平望求治,可惜薨于中途。太医局并太常
诸官员陪同陛下亲自开棺,孝明帝抚尸痛哭,下诏三日不朝,宫中一律冷食,百姓都说天子
仁厚,谁也不知返京途经的胜州太芷县狱里,少了一名容貌与独孤寔有八九成像的少年死囚。
至于羽渊王寘,就更好办了。因食糜而噎死的幼童,面孔胀成了紫酱色,谁也看不出有不是
羽渊王的可能。处死了诏狱中看管的官员,以及负责喂养的仆妇,此案了结,无息无声,没
惊动任何人,全无密山王薨时的圣天子作派。“我让人给密山王改了个身份,连官府文书都
有,衙门里查得到地籍图册、祖上讼卷等,可说天衣无缝。我跟他说:‘你就当活了两辈子。
这一世,你想姓什么叫什么?’他想了想,说就随娘亲姓陶,叫陶实好了。”重获新生的陶实,
起初在江边打鱼,但天生不是这块料,武登庸带着他在水上讨了大半年生活,没教会少年捞
捕为生,自己倒练就了一身渔家本领。少年苦笑着对他说:“武伯伯,实在不是您学得快,
而是我手脚太笨啦。”武登的复姓毕竟太过惹眼,陶实都喊他“武伯伯”。身子骨孱弱的少年,
适应不了江上捕鱼的风浪和操劳,武登庸也试过教他练些强筋锻骨的养生功夫,可惜有人天
生就是干不了这个行当。陶实后来成了名叫头,就是在码头渔市替人过秤喊价、赚取价差的
中间人。他能记住所有的鱼种,不只是各种繁复的俗称异名,更有一眼辨明贵贱的好本领,
更难得的是公平持正,绝不占人便宜,宁可自己少赚一点,也要让渔家拿到合称的价钱,名
声相当之好,人称“陶老实”。他在三川流域的几处城镇间移转,最后落脚在湖阳城的太平桥
码头,在城郊有座小宅子,请得起仆妇隔三差五地打扫屋舍,洗濯衣物。陶老实对人总是客
客气气的,甚至有些畏缩,没什么朋友,也未娶妻,在湖阳的低级娼寮里有两三个相好的粉
头,但也不到过从甚密的程度。应该说他努力地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不是怕秘密被揭,而是
怕真有那么一天,亦不致连累这许多无辜之人。武登庸隔几年便来看他,给他带几尾希罕的
或特别美味的鱼,以致最后一次见面时,陶实已躺了年余,武登庸用尽法子想为他续命,然
而无从下手——陶实无甚大症,就是气虚体弱,不足以支撑他继续活下去,况且他也没有求
生的意志。“武伯伯,多谢你。这样很好。这样就好了。”临终之际,陶实对他如是说,带着
老渔夫前所未见的释然与放松,笑容灿如稚子,一点也不害怕。武登庸葬了他,没有送回户
籍上那个陶家祖地,反正四郡左近陶姓无数,那个假身份与陶元峥一系并无瓜葛,断非陶羲
月的故乡,而是选在他居住最久的湖阳。陶实屋里书籍不少,却没留下一个字,连笔墨也无,
可见活得兢业,没留条路给自己。耿照与长孙旭唏嘘不已。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密山
王寔能放下仇恨,放下武烈帝之子的荣华与背负,却无法放弃这个身份背后的兵连祸结,怕
连累陶氏、连累救他的武伯伯,还有他身边周围不知情的人们,最后选择了自我放逐,在繁
盛热闹的湖阳城中一个人孤绝地活着,直到生命尽头。然而,武烈帝的血脉并未断绝。按老
人所说,羽渊王寘还活在“江湖某处”,若没像他的长兄那样郁郁而终的话。长孙旭还在犹豫
着要不要放自己的好奇心再飞一会儿,却见耿照环抱双臂,微露一丝沉吟,那不是犹豫要不
要追问的表情,而是分明知道了什么,才考虑当问不当问。自诩为“这屋里第二聪明”的长孙
日九简直无法忍受,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哼道:“别装逼啊,再装就讨人厌了。有屁快放!”
耿照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道:“据我所知,三川境内的水陆码头具在赤炼堂的手里,且
与官府密切合作,叫头一职是要过手银钱的,身家在帮内衙门里皆有记录。陶实做得叫头,
给他这个假身份的人不简单。”日九啧啧道:“不愧是被三川水陆码头绘影悬红过的,就是这
么内行,厉害的厉害的。”以陶元峥之能,伪造身份有什么难的?只要是他陶大丞相拿出手
的,全都是真!哪个有胆子说是假?问题是师父不信陶元峥,不可能让他知道密山王寔的去
向。那是何人有这等能耐,能在户籍图册之精密甲于天下五道的东海三川内,玩出这么一手
的骚操作来?“三才五峰再强,不过就是打架厉害而已,说穿了没什么了不起。这种事情,
我一向是尊重专业的。”武登庸从容自若,抚须笑道:“不止密山王寔,我连羽渊王寘都托与
雷万凛照拂。三川之内,只有他称得上无所不能,连陶元峥都只能在一旁玩沙。这些年来这
两个孩子得以安然无恙,原因便在于此。”
第二七八折
气运当换 孰论高低

同听自当事人之口,耿照与日九的反应却截然两样。长孙旭再度傻眼,浑不知师父怎会与
赤炼堂总瓢把子、人称“裂甲风霆”的雷万凛扯上关系。耿照则犹豫了一霎,终究抑下询问雷
万凛行踪,是否真于华眉县戴家祠堂的冲动。武登庸没放过这乍现倏隐的迟疑,白眉一挑:
“怎么你也知道同命术之事?”耿照不置可否,只说:“晚辈因缘际会,曾听那聂冥途与鬼王
阴宿冥提过。”武登庸望着徒儿的疑惑,笑道:“不是你知道太少,实是这小子知道太多。”
他同长孙旭聊到圣藻池二会时,只说救了一名赭衣少年,没说是日后的总瓢把子。耿照在聂
冥途处,曾听闻“赤水转运使”云云,料少年应是赤炼堂雷氏一脉;待刀皇提及雷万凛之名,
才将两条线索联系了起来。日九精于算学,师事武登庸后,也学五行术数,才具倒是远胜过
习武。以其粗浅涉猎,听完同命术一说,大皱眉头:“师父说过,推衍术数,其实跟算学是
一个道理,并非虚渺之物。命格既不是物品,如何借得?”武登庸捋须微笑。“能出此问,代
表师父没白教你。可惜我当时目空一切,自以为论世间术数修为,无人能出我之右,为了炫
技逞能,贸然使用自己并不了解的秘术,因而吃上大亏。“同命术乃我公孙氏独门创见,就
像你说的,是想把命格化出实物,以人力干天和,构思极其大胆,算得上是野心勃勃。此论
若成,‘以武秤命’便不再是以讹传讹的烟幕,是真能把‘谁才能练’刻入武学中;至于修改运程、
振衰起敝之效,自不在话下。”一如“不败帝心”的大胆极端,公孙一族似乎对这种近乎妄想
的跳跃式思路,有着难以想像的热情。但同命术的理论,比帝心的朱紫交竞更复杂也更虚渺,
几百年来无数才人皓首穷经,只砌出一座华美的空中楼城,莫说着手试验,连投在实地上的
影子都不见。直到武登庸在武库深处,找到一本毫不起眼的半毁古卷为止。“那本小书叫《绝
殄经》,写满了看似天马行空,在我看来,不啻是诸般峰级境界的描述,其术法的部分亦有
可观。我从里头找到了几种失传的古法,应可用于推动同命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依经中
所载推敲同命术的可行之法,乃是我练武闲暇的娱乐。”耿照闻言一凛。“奇宫风云峡那厢,
也有一部叫《绝殄经》的古书,与前辈所述相似。聂二侠曾按书中记载布阵,却为殷贼所乘,
不如奇宫术法久耐。”武登庸没甚反应,只“嗯”的一声,耿照不确定老人是否听漏了。“靠《绝
殄经》补全的同命术,其实更接近术法而非术数,把四柱八字当成阵基,赖精气血神推动,
将虚渺的命格化实,借命成阵,影响运数。”日九仍是摇头。“这徒儿就更不懂啦。都说‘一命
二运三风水’,命是不能改的,改风水改运程,不过是调动地底物中的五行,略作增减损益
而已。师父的命格固是公侯将相,贵不可言,那雷万凛却是火铃夹命,身带败局,这……却
要怎么个‘同命’法儿?”武登庸哈哈大笑,举杯饮尽,露出心满意足之色。“不想我老来收徒,
竟同时得传掌法内功、命理术数两道,老天待我不可谓不厚。旭儿,我虽常敲你脑袋,但你
确是钻研高深门道的良材,此际只是工夫未到,毋须妄自菲薄。”“徒儿记住了。”日九受宠
若惊,一脸傻笑。“你说得对,命是不能改的,根本不存在‘同命’一说。这个四柱八字的血祭
阵所行之事不是同命,其实是‘换命’。”二少面面相觑,立时听出其中不妙。“命格就像一张
网,运数则是水流,网不变而水文屡变,方有‘流年’一说。网固不可易,却能加个鱼筌、绑
个铅锤之类,做点无伤大雅的小手脚;要是想换去水深水浅处,那可是大工程,风险多多。
总之就是调节流过你这张‘网’的水量,世间阴阳家所为,大抵如是。“我本以为同命术是将两
张网叠在一起,虽然他的网破,可我的网结实啊,水自是按我的网筛走。然而术法之理却是
迷阵,你人虽不动,却似行入五里雾中,靠的是阵法迷惑心识。《绝殄经》的法子就是这样。
“水流过他的网时,以为那张网是我的,他的运程自然变好。但天地之间,有其定数,挪挪
位子、从水深换到水浅处都是大工程了,遑论抹煞一张破网的存在。最稳固的办法,便是在
好网上再加一层迷障,教它变成原先那张破网。”这么一来两相抵销,此一变易等若不易,
阵基方能长长久久,稳若磐石。日九的下巴直要摔在桌顶上。“我花了许多年月,才琢磨出
这点门道,可惜当时年轻气盛,眼高于顶,受不得旁人的一点吹捧暗示,妄行异术,招此恶
果。在静待术法失效的漫长岁月里,我只能少与故人接触,以免连累无辜。”老人说着说着,
忽然一笑。“好在韶光飞逝,已逾卅年之期。也是时候,去瞧瞧萧先生啦。”  ◇    ◇    
◇其后三人又闲聊一阵,只是言不及义,无尺寸之功。武登庸嘴上说去看萧老台丞,毕竟人
还大剌剌地坐在堂上,天晓得何时动身;若是三五年后再去,也别指望他帮忙对付殷贼了。
先前耿照请援,刀皇以“此事我和殷夫子并无仇怨”为由回绝,尽管日九频使眼色,冒着脑门
冒大烟的风险架屋搭桥,想让师父松口,始终难以如愿。武登庸插科打诨,宁可吐露秘辛,
也不欲蹚浑水,更不许爱徒掺和,平白送命。耿照离开朱雀大宅三天了,期间音信全无,担
心盟中诸人挂念,见老人谈兴渐寡,欲起身告辞,日九坚持不允。“住几天……哎呀,就住几
天嘛!今日打得拆屋毁路的,天大的动静,怕到不了明天,你那些个大小姑娘就知道你在这
儿啦,急什么?”“必要的必要的。”老渔夫搓着手起身,笑容猥琐:“穷山国多久没喜事了,
穷嘛。旧友相逢亦是一喜,我去钓两尾鲤鱼,晚上加菜。”日九科科直笑,师徒俩喜憨成一
处,果然彻头彻尾是一家。老人掖着鱼篓行出,厅外阶下,呼延宗卫正欲拾级,抬头见是神
功侯,赶紧让至一旁,便要行礼;武登庸手一挥,与他擦肩而过,哼着小曲,意态闲适,迳
自踅出驿馆。大厅之内,呼延宗卫整襟肃容,向国主禀报:“先前一战,有六名征王御驾的
弟兄伤重不治,遗体已移往偏厅。我派人向东海道臬台司衙门递送文牒,打算在落日前运出
城去,请陛下移驾灵前。”穷山国的习俗是火葬,向央土官署报备后,呼延打算将尸体运至
城郊,架柴烧化。日九如梦初醒,低头安静片刻,为忍住眼角烘热,才又深吸深吐了几口,
点头道:“知道了,我随后就到。”呼延宗卫行礼而去。白白胖胖的新国主一直等到他走远,
才别过头去,以袖揾眼,扁嘴咬牙,低声笑骂道:“他妈的!就是忍不住啊,明明非亲非故
的。”起身绕着屋梁满厅乱走,仰头扇袖频吐大气,无奈泪流不止。一只手搭上他的肩,日
九弯腰吐气,扯着袖幅抹泪,片刻才拍拍耿照的手掌。“这些人都是为我而死的,他们在家
乡有妻有小,没想过丈夫父亲或儿子这回离乡,是成了一坛子骨灰回去。这全怪我。”少年
国主像挑起百斤担子,勉力挺直腰杆,回头吸了吸鼻子,尽力掩去戚容,缓缓说道:“但有
下回,我还是得指使他们去死、去冒险,所以做头儿一直很难,既上了位,也只能硬着脖子
干。你也一样。”耿照反掌与他一握,两人松手撮拳,迅雷不及掩耳地轻击一记,露出心照
不宣的微笑。“你觉我师父不待见你,这是对的,但原因你想错了。”“不是我花名在外,招
惹太多女子么?”“……呃,这也是有的,但不是重点。”日九摸摸鼻子,比他还尴尬。“我以为
他老人家不欢喜你处,恰是你俩像得要命,简直不能再像了。”“原来刀皇前辈也有许多红粉
知己。”这可是今日最劲爆!“信我他妈揍你不?”日九狠啐一口,单掌扳近他的肩头。“你听
我师父说年轻时的事,难道没发觉,他和你一样活得不开心,什么事都要揽在身上,有点儿
快活就忍不住想惩罚自己,非要搞得很不得已似的?”“我是这样么?”耿照苦笑起来,却难
反口。“我识得师父时,他就是这样了,说话疯疯癫癫,没点正经,但我不觉他逍遥快乐,
只是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如此,所以我总逗他笑。今儿听了他的故事,果然没猜错。”日九正
色道:“师父不喜欢你。在你身上,他看到亟欲摆脱的、过往的那个自己;若他最终认了办
不到,就会对不起那些试图使他自由的人,如独孤弋,如七水尘,甚至是密山王陶老实。但
这不表示他否定你;若如此,他就不来见你了。为此你不能放弃,放弃从他手里获取协助。
要怼殷贼,这是减低伤亡的最好办法。”耿照忍不住调侃他:“这么卖师父好么?我颇替你的
脑壳儿忧虑。”日九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冷笑不绝。“我怕你死在路边啊,兄弟。要不你现在
保证不去寻殷横野晦气,看他要几万两白银才欲和解,我回南陵给你凑去,你老兄肯吗?”“得
了罢,你那可是穷山国,穷鬼的穷,不是琼楼玉宇的琼,摆谱呢。”耿照笑完了,低道:“此
贼断不能留。就算他能容我,我也容不了他,既为公道,亦有私仇。”日九竖起了三根指头。
“你就在这儿待三天。峰级高人不见你,你便将天下五道翻过一遍,也找不着影儿,看我师
父找了天观地隐多少年就明白。你觉得,他来找你干什么?”“多半是追究我冒名之责?”耿
照苦笑。“……或让你的谎话成真。”耿照微怔,露出恍然之色,不免疑信相参,有惊喜亦有
不解。“刀皇前辈告诉你的?”“我猜的。”日九两手一摊。“方才我留你,他老人家也没说什么,
对不?我本来只有四成把握,如今倒有六成啦。你就当是教我给矇了,死马当活马医,我不
知你三天能学什么,但你别放弃说服我师父。天助自助,从来就是这个道理。”叹了口气,
抹抹眼角。“我走啦,你且自便,需要什么就随意使唤,不必客气。我送他们一程,晚膳以
前自会回来。”穷山国驿馆不小,毕竟能容纳两百来人驻扎,驿中仆从均是官府雇佣,以男
子居多,只有几名老妇,负责洗濯衣物。耿照本在厅中闲坐,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兢兢业
业奉上茶点,应对之际嗓音微颤,没敢正视他双眼,与其说是鬼祟心虚,倒不如说是惶恐;
一听少年吐出“下去罢”三字,如获大赦,忙不迭地倒退而出,差点儿绊着高槛,摔了个倒栽
葱。看来这几日间,刀尸黑榜的耳语持续流传,无论信与不信,越浦城内怕是人尽皆知。这
管事若是口风不紧,不消半日,各路人马便知“刀尸耿典卫”在此,也毋须耿照传出消息,联
系潜行都了。闲坐时诸事上心,益发不宁,耿照索性行出大厅,四下走动。穷山国诸人集于
偏厅,偌大的驿馆显得有些空荡,走近大门,忽见一名头戴花巾、身穿蓝白相间的碎花小袄
的少女,下身一件洗旧了的白棉裤,趿着白衲底的红绣鞋,腰杆笔直,虽不见相貌,整个人
的身形翦影看着十分精神,周身充满青涩气息。少女捧着一只白瓷小缸,掖了条白巾子,看
似酒肆里常见兜售蜜饯零嘴的,也有沿商家或富户巷闾里寻客,都是打理精洁、模样讨喜的
男童幼女,不扯嗓叫卖,逢人便笑眯眯地喊大叔大婶,礼貌周到,也会帮忙摭拾些不费力的
细活。有些老人家一开心,便同她们买零食,价钱自是比铺里买要贵些。看守大门的老驿卒
正拿话逗她玩,少女低头掩口,笑得花巾颤摇,甚是娇憨。耿照觉她身形有些眼熟,只是逆
着光看不清,本欲离去,见少女同驿卒交头接耳,老人回头一瞥,犹豫片刻,终是放了她进
来。白瓷缸里的蜜饯,老人是不会买的,但起码让她找买得起的人,试一试运气,回报她陪
他聊天解闷的体贴与善意。少女一迈步子,耿照便知是谁。葫芦小腰结实紧致,合身的白棉
裤将饱满的股瓣,裹出鸭梨般的浑圆臀形,毋须于身后亲睹,光凭翦影凹凸有致,可想见每
一动那微微绑进肉里的绵润弹手,令人难以移目。无论胴体或心性,她都是发育完熟、充满
女人味的十八岁,鲜嫩可口,无比诱人。但适才在大门边被驿卒逗笑了的碎花袄少女,怎么
看都像十三四的黄毛丫,气质、模样皆无懈可击,连鼓胀的奶脯和屁股都像是女童吃胖了,
无法激起正常男人的欲望。这出神入化的伪装全不倚赖化妆,效果却不逊于雷亭晚的人皮面
具,“女童”的意象透过一颦一笑等细微的小动作,自骨子里焕发出青涩稚嫩来,遮去了青春
胴体的熟艳欲滴;不管看过多少次,耿照只有满满的佩服而已。潜行都真不简单。耿照忍不
住想。少女在门边时看似不过十二三岁,一转身迈步,似又长大了些,逆光的脸上看不清表
情,一双清澈的眸子却越来越亮,越发鲜活,惊喜、释然、担心、害羞……诸般情思一一历
遍,最后全化成水花滚溢,若非少女生性倔强,绝不轻易在人前示弱,早已崩落面颊。即使
对他也是一样的。耿照就站在廊檐下,面带微笑,静静迎着她,简直像图划一样。少女必须
竭力抑制,才不致奔跑起来,胸口怦怦怦地剧烈跳着,直到少年开口。“绮鸳姑娘,委屈妳
装嫩啦。一定很辛苦罢?”装……辛苦你妹!少女差点没晕过去,满腔温情全喂了狗。她今日
未扎马尾,而是绑起一条乌亮的双股大辫,若非顾忌那驿卒探头探脑,直想甩脖子一家伙抽
死他。“你死哪儿去了?”她恶狠狠瞪他一眼,虽压低嗓音,难掩汹汹怒气:“众家姐妹满城
的找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没按吩咐,沿路留下号记?”潜行都众家姐妹要听到她这样跟盟
主说话,怕是得晕。当然,也有少部分的恶意耳语,说她一早就跟盟主好上了,盟主还挺迷
恋她似的,任绮鸳怎么骑在头上也不生气,看不出居然是个怕老婆的。少女们私下议论起到
底是谁骑谁的问题时,无不羞得面红耳臊,并头喁喁。“真对不住,连累众位姐姐辛——”耿
照万分抱歉,话都没说完,绮鸳眼尖偏见廊底一名仆妇端着木盆走近,神色十分不善,赶紧
扮回女童的伪装,娇怯怯道:“大哥哥,买我一点罢?买我一点可好?”完全就是幼女的声音、
幼女的模样,不是捏着嗓音扮小,甚可想像绣鞋里踮着脚尖欲跳未跳的急切殷盼,再也自然
不过。耿照还来不及佩服,绮鸳小脸一凑近,一股微带汗潮的怀襟乳香钻入鼻腔,眼皮底下
的碎花小袄里,紧裹着起伏跌宕的两只嫩乳,美景在前,已然难当;更要命的是,上回他听
见这等惊心动魄的娃娃音,是在街边的分茶铺子里,符赤锦双手捧颊,奶声奶气地说“相公
不能吃宝宝锦儿”,恰与绮鸳的“买我一点可好”相互辉映,分明眼前就是个小女孩,耿照裆
间还是不争气地昂然隆起,雄伟的模样十分吓人。绮鸳打死他的心都有了,她丝毫不怀疑自
己的演技,只能认为是这厮“性”趣异于常人,连幼女都不放过,简直是武林败类,借地形掩
护,狠狠踩了他一脚,低声怒斥:“龌龊!”耿照有口难言,见仆妇上前赶人,忍痛打圆场:
“不……不妨,我爱……爱吃蜜饯,每天要吃一缸。嬷嬷请先忙去,我自行便了。”妇人这才满
腹狐疑地入内,嘴里嘀咕个没停。没了外人,两人一下子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尴尬地沉默着,
只听得心跳声怦怦怦地响个不停,却是传自碎花布下的饱满奶脯,那带着薄汗的、温温香香
的两丸丘壑起伏。耿照真怕她戳眼,索性别过头,望着檐角;绮鸳羞意更甚,恼怒却无处着
力,只气鼓鼓的,半天都不说话。七玄大会后,耿照被掌管冷鑪禁道的黑蜘蛛长老认为是龙
皇化身,权限更在五枚刀魄之上,适逢其中两枚被祭血魔君与聂冥途带走,耿照干脆修改了
进出禁道的规则,列出一份允许自由出入的清单,余人则须经通报核可,再由引路使者携入。
此际冷鑪谷已是不折不扣的要塞,便持刀魄也不得其门而入,才会成为七玄同盟的避难所。
但潜行都所有成员的名字,都不在那份清单上。这是为防她们不幸落入敌手,也不会使铁桶
般的冷鑪禁道生出裂隙,予敌人可乘之机,同时也是潜行都的觉悟与决心。这些少女不需要
庇护。她们随盟主待在最危险的第一线,随时准备牺牲,毫无怨言。耿照深知她们的辛苦,
失踪的这三日里,众姐妹怕不是要急疯了,也难怪绮鸳气呼呼的。思前想后,终归是自己不
好,和声道:“绮鸳姐姐,劳妳回去同宗主、姥姥说一声,我见了狐异门的代表,它们并未
表明加盟,但也无意为敌,我还在争取支持中。这几天,真是辛苦妳们啦。”绮鸳一惊回头,
再也冷不了脸,听他低声下气认错,态度登时软化,勉强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哼道:“行
啦。让你沿途画记号、打星引钉,都简单成这样了,还能把自己搞丢……不知怎么说你。给
你个叫‘销魂天香’的好东西,下回再被绑走,你就直接捏碎香囊;这味儿人的鼻子嗅不出,
可用特殊方法辨别,一旦沾上,几天都散不掉,只怕雨水而已。”解开最顶的襟扣,从衣里
拿出一只绣囊,稍稍用力扯断颈绳,塞在他手里。耿照听说这“销魂天香”无色无味,本能凑
近鼻端,嗅得一股乳脂甜香,冲口道:“好香啊!”触手温热微潮,省起此囊原本贴夹于何处,
不禁大窘。果然绮鸳“唰”的一声粉颊暴红,恶狠狠往他足背一跺,自银牙间迸出低咆:“龌
龊……无耻!”转身奔出了驿馆。门外树下、远处街边,几人前前后后,或收拾东西起身,或
终于拣选了胭脂水粉会帐,各往不同方向离开,除了都是女子之外,年纪、衣着身份等,竟
是无一相同。长孙旭、呼延宗卫一行,到了傍晚都还未回转,倒是武登庸拎着满载的鱼篓,
又哼着小曲回来。驿卒、管事等已先得呼延嘱咐,无不以贵客待之,不敢轻慢,遑论拦阻。
武登庸将鱼交给厨房,回到大厅,瞥了恭敬行礼的耿照一眼,怡然道:“闲着没事么?随我
来,咱们活动活动筋骨。”耿照既得日九预告,并不迟疑,乖乖随老人行出,来到一处别院
中庭,周围环境清幽,罕有人至,庭中遍铺青砖,树木紧靠廊庑,空出大片空地来,一看便
是演武之用。“江湖盛传,我教了你三日武功。我一向不喜欢假,既不能拧掉你的脑袋、当
作没这事,只好让它成真。”老人眯眼笑道:“你我自无师徒名分,况且编这鬼话的人太不地
道,就算是我,三天里也教不了什么;当初要是说三十天就好啦,只能怪你运气不佳。”耿
照也笑起来。两人笑了一阵,武登庸才道:“这样罢,我每天问你一个问题,自只与武学有
关,不涉其他,视你的回答再决定教你什么。这样既节省时间,也不致漫无目的,你以为如
何?”“悉听前辈吩咐。”耿照恭谨回答。“那好,咱们把握时间,你听好了。”老人笑得莫测高
深,慢条斯理道:“你要的,是高还是低?”
第二七九折
四时楚雨 销魂清映

水飔晕凉,刮入满怀甘洌药气。阁前檐阶上,眉目清秀的少年正以药船碾药,加厚的生铁
碾轮在船形铁槽中来回滚动,既规律又轻巧,无一丝阻滞,如清风明月般,再也自然不过。
与叫“惠民谷”的昔日相比,此际一梦谷内亭台楼阁,可说无一不精,伊黄粱不惟拿得出平地
起楼的钜资,品味也非同一般,并未落入雕梁画栋的俗构,让此间保有世外桃源般的静谧出
尘,不负响遍东洲的“岐圣”大名。这院子位于主院之后,刻意营建得比主院小,与无殭水阁
相毗邻,若无识者指点,谁也猜不到是谷主所居,亦合伊黄粱注重私隐的脾性。而蹲在居室
外碾药的少年,自是寄居一梦谷的阿傻了。他穿着短褐快靴,露出衣外的双臂缠满绷带,渗
着药渍的白绷带甚至一路缠上脖颈,不知衣里裹成什么模样。在沉沙谷半山腰的破庙中,那
断臂瘸腿的残废老者之拳脚,实是阿傻此生仅见的恐怖。自岳宸风伏诛,他已许久不曾从恶
梦中惊醒;这几日,他总梦见老人的肘击膝锤,与中招瞬间散入眼帘的尘沙灰发,然后从骇
异中痛醒过来,辗转反侧,满榻湿凉。当日脱离战场,将大夫带回一梦谷,在大夫指导下,
他和雪贞姑娘先处理大夫之伤,以防大夫失去意识——上回雪贞姑娘为昏迷的大夫缝合伤口,
大夫为此发了顿脾气,此后三人便有默契:维持大夫清醒,乃施救第一要务;万不幸大夫昏
厥,雪贞姑娘须得立即离开医庐,由他接手治程。阿傻没问为什么。一向是太夫怎么吩咐,
他便怎么执行,他的疑惑不是大夫所欲,没有任何的意义。“别……别弄了,雪贞!先……先
处理他……”在医庐抢救时,大夫明明伤得更重,却制止了急得掉泪的雪贞姑娘,一指榻旁打
下手的阿傻。“别教……别教他死了!”阿傻和热锅蚂蚁似的漱雪贞齐齐回神,才发现他那身
破烂劲装几成血衣,整个人站在一滩血泊里。残疾老人拳脚加身之痛,堪称此生之最,足教
耐力超强的阿傻一瞬间失去行动力,连岳宸风和杀摄二奴的折磨都无法相提并论。更可怕的
是:未能及体的拳脚罡风,全未落空,隔衣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皮开肉绽,像被
小指粗细的浸水皮鞭抽打似的,干脆俐落地割开皮肉表层,留下切口,随着阿傻使用肌肉,
持续扯裂伤处,麻痺的痛觉却无法适时反应过来,此消彼长,直与放血无异。雪贞姑娘费了
九牛二虎之力,才缝完他全身的伤口,给所有疑似骨裂处敷了药上了夹板,这还是大夫耳提
面命,在一旁指点施为;换了谷外庸医,早叫家里人抬回去等死。阿傻的皮外伤具已收口,
腿臂上的夹板大多拆了,行动也方便些。大夫不许他走远,让他待在眼皮子底下,只在每晚
戌时叫他暂避室外,想是有什么秘而不宣的内家行气之法,须由雪贞姑娘施为,特命阿傻在
外头护法。伊黄粱的内外伤不轻,每天须耗用大量丹药,阿傻把握时间磨碾药材,才能赶上
翌日炼制;更何况,他也喜欢推磨药轮的节奏。少年双膝交盘,臀未触地,微支起身子,松
胯沉肩,推送药轮的动作虽不快,却滑顺如水;分明在动,又似有不动,宛若猩行虎扑,看
似缓静,却隐蓄有强大威势,一动便如雷霆震怒,悍猛难当。大夫说过,少年最不可思议的
才能,就是从那堆古旧的插花图册里看出门道。阿傻只当大夫随口戏谑,直到从画中金错剪、
青瓷水盌摆放的位置,悟出不存于画中的插花者姿态,又受几幅插于吊篮的倒挂梅型启发,
做出这一连串动作时,浑身经脉忽然生出莫名热劲,在起初的百遍内如种子萌芽,周流百骸,
既不同于道门圆通劲,甚至与嫂……与那人所授的心法大相径庭;往复三百遍后,热流每行
周天方圆,便将经脉略略撑胀,只是这易筋洗髓的进程极缓,远远称不上剧烈,故无碧火神
功心魔关那样的险障。但经脉易改毕竟是经脉易改,过程绝不好受,只是阿傻忍痛之能异乎
寻常,连以天雷涎代手筋的剧痛都能扛下,拓脉不过是千针攒刺的程度,少年连考虑都不用
考虑,慢慢练上了瘾。走完周身诸脉后,这股奇异的热流蓄于丹田,逐渐捶实,却非以内力
的形式留存下来,而是以丹田气海为中心,四向散入百骸,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傻的功
力并未变得更加浑厚,但异热散于四肢百骸深处,却能成为下一次生成热源的“种子”,每回
产生的热流都更汹涌澎湃,持续拓宽经脉,增益体内承受异热的强横程度。最明显的变化,
是他伤势痊愈之速,几成倍数增长。骨骼损裂是人身最难自愈的部分,但少年全身多达十几
处的骨裂,于数日间悉数复原,为防大夫和雪贞姑娘生疑,他还是照常调药敷裹,浸泡药汤,
这两天才逐一拆掉了固定用的夹板。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十
二花神令》早在沧海儒宗现世之前便已存在,直到儒宗隐蔽、花令失传为止,无一人敢说已
将图册所蕴,悉数解开,遑论练全。阿傻若生于上古,得阅宗门教典,当知这套心法乃儒首
恃以震慑东海的镇教神功,赞曰“楚天不断四时雨”,或称《楚雨四时》,成名犹在赤心三刺、
弹铗铁指等儒门绝顶神功之前。少年无意藏私,只不知该从何说起。阿傻无法解释,是怎么
在图帧与图帧间看出这些、其联想又是如何与图册发生关连……缺乏合乎常理的阐述,顿悟
就只是臆想而已,就算口舌灵便,也无法向人言说。但大夫需要他的保护,他必须尽快复原,
最好武力还能再提升一点。少年趁着碾药一遍又一遍地行功,一如既往忍受苦楚,直至忘我
之境。一柄单刀搁在他脚边,就在伸臂可及的范围内。聂冥途所遗的红鞘眉刀,就是那柄狼
首从冷鑪谷携出的、装有刀魄的新幽凝刀,已被阿傻留在破庙战场;以当时场面之混乱,情
势之危殆,此举似乎情有可原,大夫虽不高兴,却未见责。阿傻祈祷那柄刀能回到耿照手里,
这应该也是那残疾老人所盼望的罢?阿傻练得入神,以致背上的镂花槅影被推开一边都未察
觉。眼角余光里,忽踩入一只微带烛火晕黄的裸足。那是只白皙腴嫩的脚掌,肉呼呼的新剥
菱儿也似,足背浑圆、足弓细滑,像以绝佳的羊脂玉磨就,小巧细致,令人爱不忍释;连接
脚掌的足胫十分纤长,更衬得比例绝佳,丝毫不显粗短。来人身形娇小,不惟臀股极富肉感,
浑圆的香肩、酥莹的裸背亦是丰润得紧,一看就是骨架细小,浑身腴肉的类型,胜在腰凹臂
直,该窄的、该长的一样不缺,粉颈尤细,更别提那下缘垂坠如熟瓜、尖翘的蒂儿却昂然指
天,简直是完美泪滴形状的雪乳,直是揉合了妇人的熟艳与少女的稚嫩,活脱脱是个慑人心
魄的尤物。雪贞姑娘虽是五帝窟漱宗主赠与大夫的宠姬,却有着大家闺秀的气质仪态,阿傻
未敢以姬伶目之,始终心怀敬畏;如此近距离直视雪贞姑娘的胴体,还是入谷以来头一次。
一丝不挂的漱雪贞推开镂花门扇,踮足跨过高槛,抬起的大腿连股处挂满晶莹液珠,除了汗
水,似有更黏润的成分。事实上她周身是汗。来自背后室内的晕黄灯烛,以及身前檐外的幽
蓝月华,将她浑身浆渍映得发亮,颈背、肩胛等处的肌肤既似象牙,又像带着一层膏脂般的
淡淡奶黄;顶翘底沉的一双沃腴乳瓜却回映着霜色的月光,焕发出如冰似玉的细腻质地……
明明是一暖一寒、截然不同的两色,竟不约而同予人白皙之感。雪贞云鬓紊乱,沾黏于雪肌
上,急促的呼吸令豪乳起伏剧烈,乳肌却出乎意料地结实,两相弹撞,益发晃得厉害。阿傻
愣了一愣,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本欲别过头去,余光瞥见她那小巧如珠贝的趾甲上,染着鲜
红夺目的蔻丹,涂得浑圆饱满,无有溢漏。记忆里的什么东西忽然涌出,猝不及防地冲撞了
少年,阿傻起身退了一步,才想起左大腿的绷带下还缠着束棍,避免“还未痊愈的断骨”位移,
断不该有这般敏捷的身手。浑身赤裸的雪贞停步,酡红未褪的俏脸一侧,耳畔垂落几绺青丝,
继而微露一丝恍然,微微勾起的唇抿,有着难以言喻的促狭之色。云收雨散的迷人凄艳,以
及少女般的娇憨举止,在少妇身上融合完美,竟无扞格。“我不会跟大夫说的。”她动了动嘴
唇,红艳如烂嚼樱茸也似,以倦慵的眼神打量他,既冶丽又淘气:“他睡啦,咱们别吵他。”
渗着薄汗的颈间并无颤动,敢情这几句并未出声,既像存心引诱,又似欲掩耳目,意有所指。
他还叫“岳宸海”时,就知道双修是怎么回事,只没想到伊黄梁为加速复原,竟以双修法采补,
更没想到雪贞姑娘会有这么大胆豪放的一面。娇小的丽人立于檐下,背着月光,挑衅似地将
完美的胴体,尽情展露在少年面前:阴影将娇躯的傲人起伏衬托得益发鲜明,紧仄的乳壑、
凹陷的脐眼与腰弧,还有从饱满的耻丘,直蔓入腿心里的乌卷细茸……只余一双妩媚的杏眼
炯炯有神,被精心描绘的眉黛一衬,不知怎的竟颇见英气。两人相隔尚不及三尺,没有听觉
的阿傻,其余感官的灵敏程度远胜常人,可以清楚嗅到她的肌肤香泽、开口时芝兰般的吐息、
带着淡淡咸润的汗渍,以及鲜烈的膣蜜气味——她的淫水从腿根一路蜿蜒,流淌到脚踝,洒
落地面的液点分不清多少是汗,又有多少是兀自不停的骚艳春水。阿傻背脊靠着檐柱,浑身
绷硬如铁。对峙般的静默只维持了片刻,雪贞一耸圆肩,又恢复成平日温婉文静的闺秀,仿
佛穿上了少年无法望见的层层衣物,笑道:“我去梳洗一下,大夫好不容易睡熟了,莫惊扰
了他。”迳自下阶,转向后进水井,逐渐没入夜色的背影款摆婀娜,雪臀肉感满溢,却无一
丝垂赘;微踮脚尖、交错一线的轻巧步子,将双腿衬得又细又直,加上丰盈的大腿,诱人到
近乎危险的程度。阿傻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全靠在柱子上,目眩神驰,几难站立。他对雪
贞姑娘从无遐想,不以为她会背叛大夫,甚或看上自己;方才片刻间发生的,他完全不知是
什么、又是为何,只觉惊心动魄——那是连在拔刀之际,少年都不曾有过的危险之感。阿傻
将门扉重新掩好,仍旧无法静心,索性跃下阶台,快步朝院外走去;回过神时,才发现走到
水渠边,双手捧起渠水,连洗几把脸还不够,把头“噗通!”浸入渠中,冷却发热的脑袋。一
股极其强烈的异感钻入颅中,连冰冷的渠水都不及它刺骨,痛得少年眼前倏白,猛然起身;
“哗啦!”颜面离水,本能一扶腰际,想起单刀留在院里,已悔之不及,放空心思松弛百骸,
进入将发未发的无心状态。即使无意隐藏,杀意强大到能刺伤心识、以致肉体有感的对手,
也未免太过骇人,这是连那断臂瘸腿、强如鬼神般的灰袍老者也无法达到的境地。况且来人
的气息少年并不陌生,若非放空神识,一颗心已沉入谷底。水渠对面,一人从夜幕行来,声
音似带一丝赞许,也不管阿傻能否听见,迳笑道:“寥寥清渠畔,蔽月欲断魂!除耿照之外,
论资质、论心性,你可说是最好的刀尸了,我实是舍不得杀你。万不幸背骨已生,留不得也,
可叹!”——果然是你,殷横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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