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42卷-44卷)
第二二四折太阴铸形,帝垣心刀
一夜缱绻,虽不利休养恢复,但一梦谷中最不缺妙药灵丹,除号称「神锋、
续断、死不知」三绝之一的愈创圣品「无缝天衣」外,固本培元、补中益气的金
方不知凡几。伊黄粱不要钱似地往身上捣鼓,连万载寒玉床、续命紫氤灯之类的
奇珍都用上了,多管齐下,立时见效,美美地睡上了几个时辰。
再睁眼时,已近正午,药庐内熟悉的药气,以及窗棂间飘入的食物气味,让
前几日的搏命奔逃恍如噩梦,半点也不真实。
伊黄粱替自己号过脉,顺手连清创、换药一并做了,对复原的速度颇为满意,
就算聂冥途此际突然现身,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这才起身更衣,正遇着阿傻手捧
盛满菜肴的漆盘,倚门而入。
「……夫人尚未起身,我服侍大夫用膳。」
少年比着手语,彻夜打熬筋骨的疲惫还未自俊脸上褪去,盖因负责大夫起居
的雪贞,罕见地晏起。下半夜阿傻从浴桶起身,回见两人无踪,木台留着一张纸,
交代了准备什么食物,以及「别吵雪贞」四个龙飞凤舞的墨字,却是大夫的手迹。
伊黄粱一瞥盘中,鸡蛋、水煮肉、鲈鱼汤,还有一碗木耳醋溜丝,果然都按
了吩咐。为求复原,须得大量食肉,但盐酱不宜,唯以醋醯相佐;他平日颇重享
受,非为养伤,进食决计不肯如此潦草。
瞥见阿傻腰悬白刃,劲装绑腿,随时能与人厮杀的模样,显是挂心昨夜煞星
去而复来,举箸之前,特意对上少年的视线,蹙眉冷哼:「该干嘛干嘛,别分心
了。那厮肯来最好,以逸待劳,教他把狗命交代在这里!」阿傻点了点头,果然
午后不再佩刀。
「血手白心」伊黄粱名列儒门九通圣,望重武林,开弓自无回头箭,鹿别驾
在谷外静候三日,第四日清晨,天没亮便让人收拾了篷车彩棚,亲领弟子,抬着
宝贝侄儿立于道旁,待岐圣兑现诺言。
伊大夫可不是吃斋的,好整以暇用过午膳,才派人传召,声明「闲人禁入,
多迈进一条腿,直接抬回安葬」;至于进得几人方不算「闲」,传话的乡人一问
三不知,只说大夫话事,不让人多问一句,传的都是原汁原味,没有掺杂拌砾。
鹿别驾面色铁青,身畔一名弟子,直嚷着要人回去问明白,话没说完,便让
他一巴掌扫飞出去。
伊黄粱在药庐里等了会儿,见两人一前一后,抬着担架进来,当先之人身量
颀长,绣金道袍异常华贵,竟是鹿别驾;后头的年轻道人眉目清朗,神情阴鸷,
伊大夫亦不陌生,想起是昨夜那名策动包围的「苏师兄」,他既知晓鹿别驾与侄
儿的真实关系,定是心腹无疑。
两个人,四条腿。答得谨慎。
堂堂天门副掌教,几时做过抬扛行走的脚夫?鹿别驾为救侄儿,顾不了许多,
与苏彦升连人带担架地搁上木台,垂手静立,面色凝重,非是忍受屈辱,只恐大
夫吐出「没治」二字,满怀期待落空。
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斜乜一眼,信手翻书,冷笑:「不错,能放下架子,不
算太蠢。要我说是单数呢,你待如何?」
一旁苏彦升还未会过意来,蓦听「啪」的一声裂瓷细响,胫骨剧痛难当,踉
跄倚壁、身子发颤,冷汗沁额,左小腿已遭师父以隔空劲震断。鹿别驾眉目不动,
淡然道:「两人三腿,合是单数。」
伊黄粱冷眼瞧着,哼道:「你倒是心硬。」
鹿别驾并无得色,只答:「劳大夫惠施妙手,救我侄儿。」他对苏彦升昨日
的表现甚感嫌恶,奈何随行弟子之中能打的,偏又数不出别个,此际眼都不眨一
下,当是空气一般。
伊黄粱唤人将苏彦升扶出,撕下医经拈成纸阄,一扔角落,扔得碾药的阿傻
抬头,才慢条斯理道:「有人胫骨断了,你给他包扎固定,药材随用。要不能复
原如初,让你陪他瘸一辈子。」阿傻将碾船杵臼等收妥,取几味金创用药,行礼
而出。
鹿别驾见药僮小小年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一袭雪白中单,宛若图画中
走出,美不胜收;然目不斜视,举止沉稳,他手下习刀练剑的弟子无数,无一人
内敛到这般境地,不禁暗暗纳罕:「谷中卧虎藏龙,连一名童子也不简单。」
此说自非无据。除了那名唤「雪贞」、灵心巧慧的罕世尤物,谷内至少还有
一名用刀好手,于当夜厮搏时,劈出令鹿别驾惊艳的两刀,不知是伊黄粱重金聘
请的护卫,抑或也是「病人」?
药庐中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一站一坐,隔案相峙。
伊黄粱将经书往案顶一扔,鹿别驾这才发现整本书破破烂烂,除封皮完好,
内里不知被撕去了多少页,还不是整整齐齐对页撕下,而是东缺一角、西折页半,
看来伊大夫拈纸阄揩鼻涕,指不定连如厕时缺了草纸,都着落在这本书上。
「尽信书不如无书,这是我行医三十年的体会。这种庸医总结的破烂东西,
杀的人搞不好比鹤顶红多。」伊黄粱冷蔑一笑,随口道:「你也出去。要不放心,
可在门外候着,别让我听见就行。」挽起袍袖,露出两条净藕似的白胖膀子,迳
走向木台。
鹿别驾略一迟疑,便听他没好气道:「你悟练刀招、思索其中关窍时,身边
的人越多越热闹,效果越好么?我瞧病人,最恨有人打搅,你要不滚蛋,要不把
人带回,趁早入土!」鹿别驾面皮抽搐,终究还是按捺火气,灰溜溜地行出医庐。
这一「瞧」,足足耗去两时辰。
当中伊黄粱不住唤人,打下手的乡人及那名俊秀安静的药僮,不住携入各种
器具、药材等,伴随大夫不耐的怒吼咆哮。直到傍晚时分,忽听他扬声道:「滚
进来罢。」鹿别驾才自阶台起身,推门复入。
「你要想茗茶细点、殷勤招待,趁早死了心。找位子坐,这话得说一会儿,
不会太快结束。」
几案后,伊黄粱腆着肚皮手揉眉心,神情略显疲惫。
鹿别驾一进门便望向台上的鹿彦清,然而除移走担架,衣衫、绷带等,俱与
先前一般无二,实看不出两个多时辰里,伊黄粱到底都折腾了什么,就近拣张竹
椅坐定,冲口问:「大夫……开始治疗小侄了么?」
「治疗个屁!」伊黄粱出手如电,一把攫起那卷破烂医书,忽又「啪」的一
声扔下,冷笑不止。
看来此书用途极广,除草纸、阄儿、打蚊子,伊大夫还拿来当暗器使。雪贞
千娇百媚,估计舍不得打骂,不知那眉目俊秀的药僮挨过几回?
「你寻名医无数,『没治』二字,怕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我粗粗一看,也觉
没得治,故花了点工夫,看看有没发梦的可能。」
鹿别驾心头一揪。「但……雪贞姑娘……」
「你宁可信病人,也不信大夫?」
伊黄粱蛮不在乎,耸肩蔑笑。「难怪尘世中,装神弄鬼的郎中骗子如此猖獗。
你要的不是真相结果,而是听你想听的话,如此用不着针药,我开点润口的甘草
行了。」
鹿别驾面色丕变。
「你……你是说……我、我侄儿……」
「没治。」伊黄粱怡然道:「治病须国手,辨症则未必。多的是治不好病痛
的庸医,但总能辨别是不是绝症。」
啪的一声,鹿别驾右手五指撮紧,光滑的竹椅扶手于掌中爆碎,宛若泥塑,
指缝间迸出竹屑。一霎间,医庐气氛变得极其险恶,凝肃之甚,如陷真空,仿佛
再吸不到丝毫空气。
「你觉得,我有蠢到不明白,你听到这话要翻脸的么?有点耐性,别浪费我
的时间。」
伊黄粱神色不变,拈起破书卷成一束,如把玩扇骨,冷笑:「你侄儿被人用
重手法,毁去大半经脉,简单粗暴,但非常有效。此种暗劲特别,我思来想去,
若以指剑奇宫的独门绝技『不堪闻剑』为之,抢在侵蚀心脉前撤劲,不让潜劲继
续作用,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或可造成类似魇症的效果。
「当然,若非你不要钱似的以参液等贵重之物为他吊命,他早该死了。下此
毒手之人,并没有打算让他活这么久。『不堪闻剑』乃无解之招,中者必死,并
无例外,前人诚不我欺。」
天门与奇宫素不睦,魏老儿所属风云峡一系,与紫星观梁子尤深,鹿别驾师
祖两辈里拔尖儿的高人之死,更与魏无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早在灵官殿时,
他便疑心侄儿遭难,背后是魏老儿师徒搞的花样。
如今,连岐圣伊黄粱也这么说,十之八九错不了。
魏无音与莫殊色死透了,这是他亲眼所见,当无疑义。奇宫在这事里扮演什
么角色、知情与否,耐人寻味;想拿两个死人打发了去,可没这么容易。鹿别驾
不动声色,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得找个借口召集盟会,施压龙庭山,务
求有个交代。
「你侄儿,就像那管捏烂的油竹,一百个人来看,一百零一个都会告诉你,
这是没法复原了。绝大部分的医经药谱,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教你如何辨别非常,
回归常道,所以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鹿别驾回过神来,垂落乌润湿眸,轻道:「愿闻其详。」
伊黄粱抬眸衅笑,口气既狂傲又不屑:「什么叫『常道』?生老病死谓之常。
循常而行,最好就别治。世上有哪个不死的?竹椅扶手被你神功一催,捏了个稀
烂,按常道,怎么黏断不能恢复原状;脑子没坏的竹匠,会直接把捏烂的这一截
锯下,换截新的上去,如此,你便又有了一把能用的椅子。」
鹿别驾会过意来,几欲起身,全赖深厚修为克制,未露一丝愕然。
「截换扶手」的比喻乍听荒谬,好比手臂受创,大夫不思治疗,却拿出刀锯,
劝你换条胳膊省事。然而,对照各种关于「血手白心」的江湖传闻,他敢提这般
建议,似又理所当然。
「庸医名医,之所以对你侄儿束手无策,盖因思路打了死结,一心只想疏通
淤塞的经脉,复原萎缩的筋骨,然经脉痈阻,血肉坏死,本就无解,既不能肉白
骨起死人,当然没治。」伊黄粱冷笑:「按这思路,莫说我不能治,天王老子来
也没治!你要侄儿原身恢复,我没法子,退而求其次,让他起身下床、说话走路,
乃至传宗接代,我能试试。你明白当中的区别?」
鹿别驾没答腔。他还在消化这个惊人的选项,以及背后代表的意义。
伊黄粱治不好清儿,这点同其他大夫并无不同,毕竟「不堪闻剑」自来无解,
谁也打不破残酷的现实。
但伊黄粱有一身旁人难及的外科本领,不求鹿彦清「原身恢复」的话,他能
截取他人的肌肉、筋骨,乃至于血脉经络等,换掉毁损的部分,令其脱离瘫痈,
再世为人。
就像这竹椅一样。
鹿别驾松开五指,炒豆般的啪啪响间或而出,迸裂的竹丝执拗地回复原状,
因失其形,四散五歧之下,只是弹扭粉碎得更厉害而已。他仿佛能见清儿日益羸
弱的皮囊里,坏死的血脉筋骨,也就是这般模样。
「干或不干,皆无不可,但决定要快。」
伊黄粱提醒。「我不保证他能恢复到何种境地,毕竟已拖得太久,但继续拖
将下去,能加工的部分就越少。等到整张椅子都坏了,你说我这算修呢,还是重
新做一张?先说好,我做不了一张新椅子,你得找神仙。」
鹿别驾沉吟半晌,蓦地抬起乌眸,异光炯炯。
「须得何等样人,才能供清儿……替换?」
「男先于女,亲先于疏,父子先于兄弟。」
见他面色一黯,员外郎似的白胖医者以书击掌,施施然道:「都没有?这么
该死。再求余次,同修一门内功的师父、师兄弟,多来几个试试,看有没合用的。
内功变化百骸,真鹄山一脉乃玄门正宗,效果当不恶;旁门左道,未必有这等方
便法门。」
鹿别驾的脸色连变几回,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倒不是他与诸弟子谊厚,料想杀肉取用的「扶手」,十有八九没命,挑个无
关痛痒的怕内功不济事,派不上用场;谈得上武学修为的,多半是亲信心腹,眼
下正是用人之际,折了哪个都觉不妥,故而沉吟再三。
伊黄粱轻拂几案。「我瞧方才断腿的挺合适。内功起码要到他那样,才算可
用之材,少了三年五载一点灵光,剐头猪还顶用些,起码肉足。」
苏彦升如非心腹,遍数紫星观中,鹿别驾再无亲信可言。
不幸的是,第二代弟子之中,虽有几个刀法剑术不错的,说到内功修为,无
出彦升其右者。若连他也只是勉强堪用,扣掉苏彦升,实数不出几个人来。
鹿别驾犹豫片刻,终于父子血亲战胜师徒之情,和声道:「大夫既如是说,
便留此子与大夫,照看小侄起居。」
「行。」伊黄粱也不废话,略一思索,又补几句:「你挑几名武功高,或身
子健壮的,在谷外搭棚暂住,以备不时之需。要缺了什么料,一时找不了你。」
鹿别驾不以君子自居,摘下正道七大派的光环,他平生所杀之人、凌辱过的
女子,私下了结的怨仇、为求上位所使的城府心计等,怕不是随便哪个邪派魔头
能比得。
万料不到,此生最冷血、最泯灭人性的一番话,却是在活人无数的杏坛圣地
一梦谷中,与人称「岐圣」的伊黄粱说来,深谬之余,复觉心惊,半天才省起伊
黄粱的话意,脸面倏冷,轻声道:「本座哪儿也不去,自于谷外结庐,待小侄愈
可,再偕与大夫相谢。」嘴角扬弧,几被乌瞳占满的大眼中却无笑意,令人不寒
而栗。
「所以我活宰你的弟子时,你坚持在场?」
伊黄粱嗤笑着,摔落书卷。「别的不说,万一治上三年五载,你也在这里傻
等么?不信我,便把你侄儿带回去,趁早死心,两不耽误。
「你要生龙活虎的侄儿,我能给你一个。但疗程中,你的好侄儿呼疼了、坚
持不了了,要闹要走,你依是不依?依他,大罗金仙都没得治,届时你是要怪我
庸医误人、空口白话,还是摸摸鼻子,自认倒霉?」
鹿别驾语塞,眼神依旧迫人,丝毫不让。
伊大夫应付过太多病人家属,早看透他强加掩饰的动摇,慢条斯理道:「除
那晚你见过的雪贞,连方才那药僮,也是病人。他双手的经脉被毁,肌肉萎缩多
年,经我换脉接续,你可曾看出异状?」
此番晤谈毫无悬念,终以鹿别驾率众离去作结,命六名弟子驻扎谷外,连同
谷里的苏彦升,一共七人。
被留下的六人牢骚满腹。一梦谷荒僻,周遭既没有市镇繁华,自也无风月流
连处,嗅无脂粉食不甘味,这要在真鹄山上,差不多就是思过崖的生活。
若非那绝色少妇雪贞有些盼头,这几人莫不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才遭如此
严惩。也难怪是日傍晚,当乡人们收工返家,顺道来唤一名弟子覃彦昌入谷时,
覃彦昌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的模样,可把五名同伴给气坏了。
这小子是交了什么好运,竟能一亲芳泽!
「苏师兄!你……你怎么给弄成了这样?」
覃彦昌没能高兴太久。他大摇大摆进入一梦谷,满心都是雪贞诱人的模样,
等待他的却是脚踝裹起的苏彦升,不禁瞠目结舌。
苏彦升瘫入胡床,面色灰败,也不理人。那白白胖胖的「岐圣」伊黄粱满脸
不豫,对覃彦昌道:「把他给我弄出去!死样活气的,瞧着心烦。」拈起纸阄往
屋角一扔,没好气道:「你跟着去!别让他们满山谷乱跑。到了花房,按方处置。」
覃彦昌暗忖:「他同谁说话?」见一抹细小身影浮出,心头「喀登」一震,
满以为是那魂牵梦系的美妇雪贞,却是张生面孔,鼻梁挺秀、下颔尖尖,虽非雪
贞,一般的明艳无俦;全身的血液尚不及涌至裆间,忽见「她」喉间凸出,唇上
一抹淡青,心中大骂:「他妈的,是个兔儿爷!装什么女人?呸!」
他堂堂九尺男儿,只好女色,师兄弟里虽有但看脸蛋不问雌雄的,覃彦昌可
不是那种垃圾脾胃。见童子一言不发,拾起纸阄,闷着头往外走,赶紧去搀苏彦
升。
苏彦升烂泥一般,半点气力不肯使,好不容易起身,连迈步也懒,整个人软
绵绵挂在他身上。覃彦昌半拖半扛,勉强跟上,本想藉机溜去寻那雪贞,看有无
机会一亲芳泽;拖入厢房时,累出一身的汗,哪还有半分猎艳的兴致?
「姓苏的,叫你一声『师兄』,是给你面子,此间更无旁人,少给老子摆师
兄派头!」
他将苏彦升「砰」的往榻上一掼,滑入椅中抹汗吁喘,切齿横眉。
苏彦升表现失常,被师尊断了两枚大牙,鹿别驾溢于言表的嫌恶,众弟子全
看在眼里,心知苏彦升的好日子到头了,风水轮流转,指不定这大师兄之位,便
要落在自己头上。尽管师尊神色不善,人人皆极力表现,一反日常的敷衍避责、
阳奉阴违。
当覃彦昌听到自己同苏彦升一块被留下,心底那份凉,堪比生死簿上有名。
所幸一看,被指派的是身手最好的几个,料想鹿师弟乃师尊心头肉,不得已
留于此间,派些好手照拂,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稍感安慰。
瞧苏彦升的脚,明白其滞留原是另一桩「不得已」,并不是师尊有意为之,
恶向胆边生,说话也就不客气起来。
苏彦升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覃彦昌心中冷笑,想来日方长,不急着炮制他,
回神才觉满室馨香,馥郁至极。
这间厢房突出于水渠之上,水风入窗,掀动纱帘,气味理当留之不住。香气
之所以如此浓厚,盖因几柜上摆满花束,桃花、杏花、杜鹃,野牡丹、桔梗兰、
山月桃……连枝拔叶,含苞带露,斜剪的细锐枝底露出浅润的草木茎色,俱都是
新鲜截下。
房间正中央,搁着一条低矮的乌木长几,几上散置着金错剪、剑山、白瓷浅
缸等。覃彦昌不识花艺道具,见几上摊着一本图册,白纸之上,以五色勾勒出花
形贮器,十分风雅,心念一动:「莫非……这儿本是女子闺房?」
环视房中描金绣屏、藕纱帘幔,越看越像,连墙上挂的绯鞘眉刀,瞧着都像
女子所用。
覃彦昌仗有武功,肆无忌惮,信手摘刀把玩,想像雪贞也曾伸出白晰玉指,
握住包覆鲛皮的圆润刀柄,留下她肌肤的潮润香气,就像握住男人的……不觉面
红耳赤,连刀带鞘一指童子,淫笑道:「喂,雪贞夫人在哪儿?唤来老子瞧瞧…
…莫不是在洗浴?」想起那尤物裸露胴体、温泉水滑洗凝脂的香艳情景,胯间当
真硬如烧火棍一般。
阿傻听不见他叫唤,只按大夫吩咐,打开纸阄,片刻抬头,寂静无波的眼眸
扫过周遭,略一思索,作势将纸条递去。「……给我的?」覃彦昌微愣,扛着眉
刀趋前接过,大声诵读:「待他读罢,与汝四目相接,再行杀之。不许逃,不许
……」最末一个「放」字还未出口,饶以他粗枝大叶,也明白过来,本能地一抬
头,心中忽道:「……可惜!」甩飞刀鞘,《游犀刀》中一式「横断清蟾」拦腰
扫去,终究慢了一步。
阿傻在他抬头的瞬间,一合大夫纸阄里「四目相对」的吩咐,立即抽退!他
身处的位置极不利,背门距腰柜仅一臂,奋力后跃,无暇他顾,「砰」的一声重
重撞上。
覃彦昌刀势未老,反手闪电扫回,快到不及瞬目,本拟削他个肚破肠流,却
忘了眉刀较寻常刀制略短,这一记「回眸望月」的杀着,只劈开阿傻衣衫,在结
实清瘦的腹肌留下轻浅血痕。
覃彦昌生得昂藏,紫星观「彦」字辈当中,只他与鹿彦清一般高,鹿彦清是
得自鹿别驾的颀长,称得上「玉树临风」;覃彦昌却是腰圆膀阔,便穿道袍,仍
不脱一股子土匪气,决计料不到他能迅捷如斯,一息之间正反两刀,双双落空,
再易抡扫为疾刺,三记连环,使的全是剑招!
——在鹿别驾心中,对刀剑「有点天分」的弟子,覃彦昌能入前三甲。
他生性疏懒,内功练得普普通通,全仗天生蛮劲,处事又极马虎,鹿别驾料
他难有大用,由得他替侄儿充当打手,鞍前马后,曲意逢迎,混点甜头,便觉心
满意足。
所谓「天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悟性根骨,充其量,就是这熊样的大老
粗反应特别快,只消不靠脑子,也就没什么糊不糊涂。覃彦昌变招总比别人快,
同样的招式,他花旁人六七成气力便能做到,自有余裕多搞花样。
但这电光石火般的三刺,仍旧落了空。
第一击划伤阿傻腹侧,覃彦昌瞠目吸气,不知是想蓄力来记猛的,抑或单纯
见猎心喜,第二击不免稍慢;阿傻却无视伤血,搂膝俯首,车轮般自他身侧滚过,
两人瞬间易位,覃彦昌收势不及,第三击「当!」刺上柜面的黄铜镶件,硬生生
将刀尖磕崩一角;掌劈腰柜借力转身,见阿傻单膝跪于一个飞步外的距离,手按
左腰,似伤到要处,动弹不得。
他没将药僮放眼里,扬声大吼:「……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动手……鹿
师弟人呢?」却是遥问榻上的苏彦升。苏彦升错愕不过一霎,突然大笑起来,笑
得前仰后俯,捧腹难禁。
「他妈的——!」
覃彦昌咬牙切齿,咒骂未歇,蓦地视界一暗,仿佛有半虚半实的巨大异物铺
天盖地而来,气息倏窒,几欲鼓爆胸膛。
魁梧的青年道人一甩头,房内又恢复原有的光亮,忽然会意:压制自己的,
原来是股凝练至极的气势,却已避之不及——本能竖刀一格,「铿」的一响,刀
板断成两截;绯红刀鞘余势不停,狠狠斩落腹侧!
以两人身量悬殊,对比几无轩轾的速度,阿傻在敏捷上的优势不多,胜在不
慌不忙,即使空手对敌、受伤在先,仍按预想中躲过击刺、拾起刀鞘,不理覃彦
昌大剌剌露出的背部空门,凝聚气势,以最擅长的拔刀一击取胜。
可惜他没料到接下来的变化。
包着厚韧鲛皮的绯红刀鞘,凭借阿傻提运的「明玉圆通劲」,由刀身最脆弱
处打断了眉刀;到得覃彦昌腰际,威力不足原本之二三。这一抡便打断几根肋骨,
非但难以致命,反激起莽汉狂气。
覃彦昌眦目欲裂,硬生生咬住一口血瀑,呲牙暴喝:「……去你妈的!」半
截眉刀疯狂砍劈,劲风呼号,若闭上眼,还以为挥舞的是水磨禅杖一类,一刀重
似一刀,只攻不守,狂态毕露。
阿傻左挪右闪,手中红鞘伸缩吞吐,避免与眉刀硬磕,若隐若现的鞘尖不时
穿过刀影,聚敛还形,击中覃彦昌的肩颈、颔颚等,使的正是铸月刀法第一式
「接天云路」。
在阿傻忍耐剧痛、复健双手的同时,伊黄粱将修玉善修老爷子的那部《铸月
殊引》琢磨通透,按部就班授与阿傻,以为基础。
光靠图谱无有心诀,按说练不成上乘武功。然刀剑不同,在于剑理百家争鸣,
刀法却是殊途同归,伊黄粱所练「花爵九锡」,更是儒门刀艺顶峰,与铸月刀法
相印证,未必不能触类旁通,以补遗阙。
阿傻能在忒短的时间内,练到刀尖失形、吞吐不定,堪称奇才;其根骨悟性
未必真如此出众,所恃者无他,心无旁骛而已。
然而,武学上说「一力降十会」,并非无端。覃彦昌杀红了眼,哪理会钝鞘
殴击?一心只想砍死这小王八蛋,不闪不避,持续加力。
反观阿傻每一得手,不免被怪力带得身形歪斜,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一路
铸月刀由「接天云路」起手,连变「星河倒影」、「雁过连营」、「霜覆古城」
……使到了末式「江山寒夜」,已是刀形星散月芒黯淡,难再撑持。
忙乱间,绯鞘被残刀逮个正着,一把磕烂,阿傻虎口迸裂,踉跄几步,气息
倏窒,覃彦昌单掌抓小鸡似的掐他脖颈,离地提起,眦目狂笑道:「教你再跑,
教你再跑!老子……老子掐死你这小王八蛋!哈哈哈哈!」阿傻奋力挣扎,直如
蚽蜉撼树,俊俏的脸蛋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眼瞳翻颤,踢动的双脚渐成抽搐,
将欲断息。
他捱过常人难以想像的折磨,求生意志极强,忍死不就,花点烁亮的视界里,
忽见水风刮入,纱帘翻飞,几上的插花图册「泼喇喇」翻动,那些他一笔一划、
忍痛描摩的花形百态,翻成了一片流动的风景,兰叶恣意伸展,花蕊含苞盛开…
…阿傻意识模糊,已不能视物,但其实也没有看清的必要。
那图册的每一页,甚至大夫让他描摩的其他十余册之中,所有图形早就深深
烙印在脑海里;画完了,等着墨彩干透的当儿,雪贞就教他剪枝修叶,按照特定
的顺序,一枝枝插上剑山,从雅致的白瓷浅缸里,「长」出画里的美丽花景来—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在阿傻脑海迸裂开来,打开了神识里混沌不明的壅塞,就
连百骸内的真气,都按照特定的理路奔流起来,越转越快,哪怕鼻中再汲不入一
丝气息,体内的小天地已然自成循环,毋须外气。
阿傻只觉一股力量,由身体深处汩汩而出,因极强大,故极沉静;原本一片
漆黑蒙昧的体内,忽亮起无数星辰,冉冉升空。
贯穿任、督二脉,位于脊柱这条中轴上,由头顶、眉心、喉、胸、腹、尾闾,
以及会阴等七处上升的星芒,最为灿烂夺目,压倒群星,逐渐在中天聚拢,旋转
间排成了杓状,正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等北斗七星。
轰然一响,密密麻麻的群星四散开来,再也不动,绕着中央的灿亮北辰,宛
若环抱七星的翊卫。
——紫微垣。
天子中宫,威加九锡!
阿傻涣散的眸光凝聚,猿臂暴长,指尖拈过柜顶一枝月桃,往覃彦昌右臂
「天井穴」插落!
覃彦昌惨叫着松开五指,肘关以下瘫如蛇蜕,仗着狂性不退,右肩一抡,把
脱力的臂膀当鞭使,狂吼扑来。
阿傻心中掠过一本图册连页,脚步倏转,不知怎的到了覃彦昌身后,拈两枚
杏枝,稳稳插入「悬枢」、「命门」两穴。
覃彦昌单膝跪倒,下半身已无知觉,痛吼中隐露惊惧,冷不防拖过长几,几
上诸物散落一地。他飞转长几当枪使,那乌木几案长近七尺,挥动时莫说近身,
斗室之内,不避入屋角榻顶,俱不脱其范畴。
阿傻贴墙闪避,一边捡拾花枝,猱身欺近,手腕一抖,一枝茶花刺穿覃彦昌
左臂桡尺两骨,似由臂间长出花朵,洁白的荼蘼汲饱人血,才得这般红艳。
一旁苏彦升瞠目结舌。
弱不禁风的药僮,何以摇身一变、突然成了高手,已非他最惊诧处。
让他目不转睛的,是少年使花的手法身法,无不是刀——插入肩膊的月桃,
使的是单刀路数;刺进背门的两条杏枝,步法与手路分明是柳叶双刀;以茶花贯
穿桡尺两骨的间隙,则是精准的唐刀击刺……如何练得这般造诣?何以一举手、
一投足间,竟能涵括一门刀术之精要?得个中三昧,则融两百一十六式的《通犀
剑》与《游犀刀》于一击,再非遥不可及的美梦——苏彦升衷心希望覃彦昌别死。
(我……还想看。再看一眼这包罗万有的刀法,从中看出关窍——)散漫惯
了的莽汉,于生死之际,激发惊人战意,被茶花贯穿的左臂握紧长几,一把将阿
傻抡飞出去!
咫尺之间,避无可避,阿傻运起新贯通的致密玄功,以身侧硬受了这一记。
坚硬如铁的乌木几案应声轰碎,少年喉血酾空,着地一滚,未起身、手已扬,一
朵粉致致的牡丹穿过迸散的木片,标中莽汉咽喉。
——是飞刀!
飞刀亦是刀。古往今来擅使飞刀的侠客,决计不去练什么铁蒺藜或透骨钉;
而精研暗器的名家,多半也无意将飞刀放入暗器囊里。刀器与暗器,本是两道,
强加混淆,何以登峰?
苏彦升如痴如醉,不觉微笑,直到死不瞑目的莽汉捂花倒地,才骤尔回神。
房门吹开,白白胖胖的一梦谷之主立于门外,满脸不屑,对那刀艺惊人的药
僮哼道:「才杀一个就这么费事,明儿要杀两个哩!把这儿收拾好了,到花圃里
掘两个坑,一个埋这头山猪,另一个,等着明天埋你。」袍袖微扬,一团纸阄正
中药僮脑顶,弹落一旁。
「至于你,」伊黄粱转过头,面无半分笑意。「滚过来罢!」
第二二五折凭花入眼,许为公道
在大夫看来,阿傻是无法复制的梦幻逸品。
他以天雷涎为人续脉,无一能恢复到这般境地——他对漱玉节所发豪语,某
种意义上更像是赌注。阿傻可能蜕变重生,如凤凰涅盘,但更可能得到一双瘫软
酸麻、不堪大用的废人之手,每逢阴雨湿冷,便酸刺入骨,恨不得一刀砍了干净。
伊黄粱的手术没有问题。他在每个病人身上的施作,都同样完美,无可挑剔。
差别在于:其他人没有阿傻忍受……不,该说是无视痛苦的能耐,能撑过百
倍乃至千倍于手术的可怕复健,令接驳的新脉得以重生。
大夫心里明白,建筑于单一特例的成功,本质上就是失败;至少,当把「易
筋续脉」一节,自岐圣的妙手传说里予以勾销。之所以收留阿傻,除了卖人情给
五帝窟、挟制耿照等布局考量外,还有一明一暗两个原因:明的,是想把一件再
难复制的得意之作放在身边,随时兴起,想欣赏欣赏自己那举世无匹、堪称鬼斧
神工的绝艺,一回头便能见着。另一个恐怕连伊大夫都没意识到的理由,是想看
看饱经命运折腾的少年,在这条残酷的现实路上,到底能走多远、还能怎么出乎
他的意料,又现何等奇迹。
他给予少年的,从来都是痛苦。
「岳宸风死了。」
某夜,在阿傻咬着牙,忍受生剖臂肌般的剧痛,一遍又一遍地运动指掌之际,
伊黄粱冷不防对他说。
「你的仇人死了,据信是你的好兄弟耿照替你报了仇。恭喜你啊,此后天空
海阔,任君遨游,毋须再受仇恨羁绊,心心念念,只为复仇而活。」
阿傻停住动作,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低头继续。
大夫本以为他会自暴自弃,或茫然失措,少年却依然故我,照样起床,照样
忍痛用功……仔细想来,说不定还悄悄加强了复健的力度,像被恶作剧般的布达
激励也似,进度远超预期。
雪贞对大夫不体贴的、充满无端恶意的举动没说什么,然而,俏脸上稍闪即
逝的一丝不忍,代表她并非毫无意见。拿走了少年赖以生存的动力,你让他接下
来的人生,该怎生继续?
——美艳少妇忍着没出口的,兴许是这般诘问。
大半个月过去,阿傻终于恢复到可以双手持物的地步,某夜他悄悄爬起,顶
着月色手提柴刀,奔至后山僻静处,就着荒林一阵猛斫,发疯也似,初初复原的
细瘦胳膊反馈着刀刃入树的狂劲,仿佛连他细小的身躯都将一并震断。
这一天比伊黄粱所预期,要晚上许多,但他始终没放弃监视少年的一举一动,
总算赶在阿傻崩断好不容易驳好的筋脉前,制止了披汗咻喘的少年。
阿傻脸色白惨,过度损耗气力使面颊涨起两团极不自然的红云,衣衫在疯狂
的劈砍、位移之间,被削剐得条条碎碎,不知是碎裂的林枝,抑或自身真气所为,
单薄的胸腹肌肉团鼓成束,意外不显瘦弱,透着小型食肉兽般的精悍,十分迫人。
伊黄粱以食中二指钳住柴刀,任凭阿傻如何咆哮加力,再难撼动分毫。
身子几乎抵在刀上的少年闷着头,持续进行着无意义的困兽之斗,沙哑的吼
声充满怪异的迸叉音偏,听来不似鸱枭,像是不存于世的某种怪异生物。
伊黄粱无法使他抬头,遑论凝眸——无论唇型或手势——只得运劲「劈啪」
一弹,震得他虎口迸血,脱手倒飞出去。
「看着我!」他抓起瘫软的阿傻,不理少年的背门才刚重重撞上树干、口鼻
渗血,像要把脑袋从颈上扭下来似的,将眼冒金星的苍白少年提至眼前,切齿咬
牙:「你以为你迟了么?不及手刃仇人,就拿倒霉的林树出气?你是早了!提早
三年、五年,乃至十年,面对没有岳宸风、没有家仇血恨的世界……虚无么?觉
得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不知该往哪去,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这就是
你一刀了结岳宸风之后的世界。它会吞噬你,远比岳宸风更可怕。」
阿傻一吸一吐都带着痛苦的震颤,挂在鼻下的血沫子剧烈变形,一如湿濡残
破的肺。
平日澄亮的双眸,此际血丝密布,像要瞪穿眼前之物似地瞠大,俊脸扭曲,
张口冲伊黄粱嚎叫;嘶哑的叫声带着偏斜的怪异音频,直要将肝肠呕出,吼得青
筋暴露,脸面赤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极不协调的嘶吼声,不知为何满怀悲怆、不平、痛苦和哀伤,是无言者对不
仁的天地以及残酷的命运,仅能做出的沉痛控诉。
命运剥夺了他的亲人,夺走他原有的人生;现在,竟连仇人也一并带走,彻
底抹煞他赖以维生的信念与标的。
阿傻扭曲的脸上挂满水珠,分不清是泪是汗。直到沙哑得再发不出声响,仍
拼命张嘴,挤颤出压抑的愤怒和苦痛。
伊黄粱牢牢钳着他的颊颔,不许扭头闭眼,迎着少年愤怒的浪尖,在凄厉的
嘶吼声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岳宸风很可怕么?一点儿也不。有足够的时
间,有够好的老师,加上决心魄力,你迟早能杀他。
「你为何要忍耐这些痛苦?为什么要经受这些艰苦的磨练?这是为了要在岳
宸风伏诛之后,让你继续活下去。活着,从来就是最难的事。
「你要带着满身伤疤活下去,带着亲人的记忆活下去,带着无比悔恨,什么
也弥补不了的无力继续活下去;就算前途茫茫,不知所以,你还是得活下去。
「因为死了,你就输了,连输给什么都不知道。」他瞪视少年,思绪却已穿
越时空,紧盯着在那惨夜将尽、一片迷茫昏日的苍白早晨里,满身是血推门而出
的小药僮,哑声低咆:「你要活下去,听到没有?活下去,才有答案。总有一天
会有答案的。」
自来一梦谷,那是阿傻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显露情绪。
翌日少年照旧起身,按大夫的安排复健练武,打熬筋骨,伊黄粱也像没事人
儿似,嘴毒如刀,冷嘲热讽,丝毫不留情面。只有因担心而悄悄尾随,目睹了一
切的雪贞抿嘴微笑,又要在他俩面前故作无事。
尽管岳宸风已不在,对漱玉节的承诺还是得履行。
伊黄粱参透了「明玉圆通劲」的功诀以及《铸月殊引》里的刀法图解,转授
阿傻,但这样并不足够。他抱着姑且一试的戏谑之心,打莲觉寺下的王舍院起,
就扔了几本插花图册让阿傻描摹,期待着这枚奇异的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令人惊
喜的模样。
东海乃天下五道人文荟萃,花艺流传数千年,流派之多、家门之细,毫不逊
武林传承,哪家仕女的闺阁之中,不摆着几本花册?
阿傻容貌娟秀,身子纤细,虽是男儿,与插花册子摆在一起,简直无有扞格,
丝严合缝之甚,远胜寻常女子。一时之间,潜行都的少女们无不争睹美男莳花的
胜景,巧立名目、络绎不绝,差点踩坏了阿傻院里的门槛。
她们并不知道,像这样的花册共有十二部,名曰《十二花神令》,又叫《女
夷宝鉴》。
虽说「天下三刀」威名赫赫,毕竟不现尘寰久矣,一甲子以前,武林中论起
顶尖刀艺,沧海儒宗至高绝学「花爵九锡刀」压倒群锋,无有比肩者。
然儒宗藏经阁内,从来没有一部叫《花爵九锡刀》的武典,练就此一绝学的
法门,就藏于这十二部花册中。
无数儒宗高手投注心力,钻研图册,为以掌、剑、内功见长的儒宗,凭空打
造出一条刀脉来,可说儒门一切刀法,皆来自前人对这十二本花册的体悟;最盛
时,直属门主的五行殿内有一整座库房,放置历代高手对《十二花神令》的心得。
靠几部图册衍生一脉,化刀无数,《十二花神令》堪称古今独步。
不幸的是:三槐内斗最激烈时,刀脉高手们虽团结一致,却站错了队,成为
这场不为世人所知的影子战争里的牺牲品。战后三槐世家隐遁,刀脉存在的痕迹
也被一一抹去,迄今遗黎不知,况乎时人。
「各花入各眼,万妙自纷呈。」为伊黄粱收集摹本,造就他以绝顶刀法的那
位「先生」,交付图册时曾如是说:「历来我儒宗高人,于《十二花神令》中所
见不同,《开卷刀法》源此,《皇极中天一十八式》亦源于此,端看个人造化。
愿汝以花晋爵,得封九锡,成就刀中至高。」
这种全赖悟性、不拘一格的修练方式,暗合当时伊黄粱「自求我道」的人生
追索,很快便从花谱的注解文字,悟出一套奇妙的内功心诀,催发劲力,终成无
形刀气。以「祭血魔君」之姿寻高手试刀,无有不胜,「先生」也说有昔日刀脉
一品的实力,遂以花爵九锡自居。
阿傻以花取命的路数,并非大夫所授,最后那一掷牡丹、无血封喉的杀着,
更是伊黄粱平生首见,不倚内功,全凭手法,饶以阿傻招式生涩,已有偌大威力,
只能得自《十二花神令》。
这枚种子不仅破壳发芽,连长出的雏形,都远超出大夫所想像,世间至足,
无甚于此!伊黄粱强抑兴奋,没教苏彦升窥破一丁半点,领着他越过小院,踏入
另一侧厢房,点亮瓷灯,撩袍落座。
苏彦升倚着一根权充拐杖的长柄锄头,面色青白得怕人,立于朱槛之外,被
风吹得咿呀微晃的镂空漆扇,随时都能将他隔绝于廊间。
「要不我铺红地毡请你进来?」伊黄粱轻拍袍膝,乜眼哼笑:「还是怕我冷
不防给你一刀,下去阴曹地府陪那头山猪?」
苏彦升眼皮低垂,轻道:「大夫要杀我,走这一段都是多的。」
「看来你们紫星观弟子共用的那颗脑袋,平素是由你保管了。」伊黄粱冷笑:
「不笨,就有救。知不知道,你师父为何留你们下来?」
苏彦升身子微颤,几度歙唇,始终没发出声响。
阿傻为他包扎敷药处便在医庐隔邻,伊黄粱与师父的对话,苏彦升起码听了
六七成,足够推敲出真相。
——他是师父留下,供师弟鹿彦清更换的「零件」。覃彦昌他们全都是。
他不想问伊黄粱,被取走身躯一处、甚至是数个部位的「零件」,究竟还能
不能活,他根本不想想,不想面对,自己被师父生生舍弃了的现实,仿佛他们是
一根铁钉、一块角料,而非有血有肉的人。
(师父他……怎能如此待我?怎能如此待我!)鹿彦清闯祸,自来由他收拾;
同侪间流传的「私生子」耳语,他也不动声色地抑制;鹿彦清行事张扬,不知天
高地厚,若非他谨慎打点,早已开罪各派……师父总把珍贵的刀法秘奥,授予好
逸恶劳不思进取的私生儿子,任凭苏彦升如何努力,所得永远不及鹿彦清之二三。
本以为任劳任怨,总有一天师父能想到自己的好处,谁知在他心中,我等还
不如那小畜生一根指头!
伊黄粱看着他面色变幻,时而切齿,时而哀伤……待他情绪渐复,才哼道:
「你想在外头吹风,享受所剩不多的凉夜,就继续站着,或可进来,听听让你活
下去的建议。」
苏彦升错愕不过转瞬,旋即撑着锄柄一拐一瘸,跌跌撞撞地扑进门内,落座
之前,还没忘顺手掩上门扉。伊黄粱冷眼旁观,片刻一笑,信手指窗,用的还是
原本搁在医庐桌上的那卷破书。
窗外,阿傻卷起袍袖,用一柄小花锄掘地,土坑虽还看不出形状,但苏彦升
知道它终究会掘出两处窋窟,埋尸填平,覆以草树,又是一方花影闲庭,谁也看
不出蹊跷。
覃彦昌的尸首不在少年身畔,苏彦升也无心查察,反正人都死了,理他做甚?
望向白白胖胖的医者,等他为自己指出一条明路。
伊黄粱遥指阿傻,怡然道:「他给人废了手,经我换脉,才恢复成你看见的
这样。老实说,我没换过一百次这么多,但像他这样的,我敢说一百个里未必能
有一个;关键不在我,我的手术每回都很成功,只是复健的痛苦,胜过剖体抽筋
百倍千倍,捱不过,这一刀就算是白挨了。
「你比较了解你师弟。你觉得,他是不是这么坚忍勇敢又有恒心的人?」
要不是身处险境,苏彦升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
伊黄粱露出心照不宣的狡黠神情。「是吧?我就说。」
他手一挥,书卷到处,锦帐飞起,榻上赫然躺着个全身包满绷带的人,呼吸
闇弱,单薄的胸膛起伏甚微,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他全身上下,光是需要打通的血脉壅阻,粗粗一算最少有十三处——说
『打通』是怕你听不懂,其实没什么好通的,只能换一截试试。手脚筋是全报销
了,想动,也只能都换过……」连说带比还附解释,足讲了盏茶光景。
苏彦升毋须精通岐黄,也知人挨不了忒多刀,这已不能说是外科手术,简直
是分尸。伊黄粱根本治不好鹿彦清,连他说服师尊的说辞,实际上也是窒碍难行。
既如此,岐圣为何要应承下来?
历经无僵水阁的那场夜战,「屈服武力胁迫」之说,已无法取信于苏彦升。
连重驳手筋的药僮,都能在绝对劣势下格杀覃彦昌,那名潜伏于暗处的神秘
刀客,该是他的同门长辈乃至业师……一梦谷中卧虎藏龙,真要厮杀,己方未必
能占便宜。师父态度丕变,即是最有力的证明。
伊黄粱将青年道人的疑惑全看在眼里,卷书击掌,冷笑数声。
「你想问,我放着大好日子不过,接下这枚烫手山芋,是哪根筋不对么?所
以你们就是蠢,连忒简单的道理也不懂。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出手一治郭
定那混蛋?」
长镇侯郭定暴虐,延伊黄粱诊治头风,却被他以神技杀之。郭定暴毙时,伊
黄粱早已不在墨州地界,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加上诸多受过大夫恩惠的权贵回护,
朝廷亦难追究。「岐圣」伊黄粱之名,由此轰传天下。
苏彦升耳熟能详,却同样回答不出,一时语塞。只听伊黄粱蔑笑道:「白痴!
自是为了『公道』二字。」
「公……公道?」这答案对苏道长来说委实太过跳跃。
「郭定那厮杀人无数,不问因由,等老天收他,不知还要死多少人!自得有
人来收。」伊大夫从容自若,一迳冷笑:「一个人,为了自己残废的儿子,不惜
牺牲别人的儿子,砍手切腿当作零件,要不惩罚他永远失去儿子,世上还有公道
么?我求的,就是这个。」往半死不活的痈人脸上比划着,斜乜苏彦升:「沿这
儿划上一圈,取下皮来,总比换掉手脚筋、打通十三处血壅容易。你说是不?」
苏彦升终于明白,摆在自己眼前的「活路」是什么,不由得浑身颤抖。
他不明白自己是害怕、兴奋,或者两者皆有。
别怪我,师弟,那些本该是我的,是你拿得太理所当然,师尊又太过凉薄…
…你已是这样了,此生无望再起身,别白费了师尊的护犊之心。你也不想他难受
的,是不是?
毕竟师兄弟一场,师兄送你一程……来生,就别再来了罢?
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扼住鹿彦清咽喉,指触轻柔,如抚女子肌肤,想必
方才的喃喃低语亦若是。伊黄粱罕见地并未讥讽,只按住他的手背,淡然道:
「还不是时候。待时候到了,我让你亲手埋了他。」
◇◇◇
覃彦昌失踪,并未让谷外五人稍稍警省,流水价地揶揄着覃某某的「艳遇」,
口气比生啖青梅还酸。
捱不过一日,其中三人沉不住气,结伴到数十里外的城镇找乐子,彻夜未归,
差点儿教留守的两个倒霉鬼骂歪了嘴。
苏、鹿二人,给大夫安排到了谷中最隐蔽的角落,不止阿傻未见,连雪贞都
没再见过这两个人。反正大夫胸中自有丘壑,雪贞从不怀疑良人的判断,是以并
不担心。
阿傻从花神令中所悟招式,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伊黄粱花了几天工夫,始
终无法通解他不倚文字、全赖图页的思路,更别提整理出系统什么的,只能悻悻
然放弃。
《花神令》以十二月花神为名,首卷题曰《岁寒妆》,盖指梅花,其中收录
正月各式花卉,又不局限于梅。次卷《领春》,乃是杏花;三卷《丰艳》,指的
是桃花……以此类推,至末卷以水仙题名的《银台金盏》止。
阿傻脑海中串接的图形,有时横跨数卷,顺序不一,问他何以此页接彼页,
少年也说不出所以然,应是逼命之际潜力爆发,身意相合,自然而然便使将出来。
伊黄粱无法复制阿傻之「眼」,只能录下招式,反覆锤炼,依所出花册,勉
强分类。
粗粗看来,得自《银台金盏》者,多是双刀柳叶,山茶花之卷《沉醉东风》
所出,则是单锋直剑的贯击之术;单刀大抵来自首三卷,而五月石榴《破腹肝胆
红》里,应是大开大阖的斩马剑式,以力破巧,豪勇无双。
单锋剑、斩马剑俱是古时刀制,今罕有钻研者,应是得自花神古册无疑,非
阿傻胡乱编造。
这些精妙的刀招有的沉雄,有的轻灵翔动,有繁复如筹算者,也有一刀劈出,
以势取胜,彼此间不无扞格,按理非全合于阿傻使用。
然而,兴许是出自意识深处,经身体自行筛选,在阿傻使来,远比大夫传授
的铸月刀法更加浑成,仿佛是四肢百骸的延伸;光是「运转如意」、「如臂使指」
二节,不知平添多少威力,于轻、重、远、近,单双之间,转换自如,令伊黄粱
不由得想起「天功」一说来。
有一派练法,不解理路,不辨究竟,闷着头往死里练,将呆板的招式练成了
本能……一朝开窍,万法俱通!在此之前,毋须多问。说不定阿傻之于十二花神
令,便是这样。
至此,大夫不再强求他解出新招,除了锻炼既得刀式,就是继续插花练功,
原本干什么,现在就干什么,勿生杂念,呆若木鸡。
果然阿傻突飞猛进,奉命诱杀留守的两名紫星观弟子,都是一对一正面挑战,
轻松压胜;溜去邻镇游玩的三人归来,大夫让他以一敌三,阿傻仅受皮肉伤,三
名「彦」字辈菁英毫无悬念,以魂归离恨天收场。
任谁来看,阿傻的进步都只能以「骇人」二字形容,但伊黄粱并不满意。
杀此五子所得,皆未超过覃彦昌那场。凛冬盛放的寒梅,一旦移入温室,最
终只有凋萎一途。
留着苏彦升尚有用途,要不,以其求生意志,将二人弄至势均力敌,如养蛊
般关押囚禁,只容一人生出,或能压迫阿傻再提升——大夫正自苦恼,忽听一人
朗笑道:「道因无事得,法为有心生!于千云拔俗处求精进,恁地自寻烦恼。君
有宿慧,缘何如此?」竹扉无风自开,及墙倏止,竟未发出声响。
院里,一名头戴蓑笠、身披大褂的老人缓步而来,臂掖角杖,肩负行囊,虽
是风尘仆仆,身姿满满的道骨仙风。明明才穿过洞门,几个迈步间,人已跨过高
槛,踱入医庐。
「……先生!」伊黄粱起身相迎。
老人摆摆手,置囊笠于几顶,露出脑后葫芦髻与逍遥巾;一抖大褂反面披上,
旅装摇身一变,竟成玄衣直裾,掖杖如佩剑,便穿绑腿草鞋,仍不脱典雅的儒者
风范。
就着灯焰一瞧,老人深黝的皮肤似乎白了些,说是白面长者亦无不可;须发
斑驳,黑者见黑,白者见白,稍粗疏些的,约莫就当灰发。五官毫无特征,每日
官道上能见无数,过眼即忘,若非双眸矍铄,熠熠含光,直是再平凡不过。
他翻开几上的粗陶杯点茶,熟得就像在自家里。老人来见伊黄粱,向来毋须
掩饰,尽管以本来面目示人不妨;儒门九圣平起平坐,相互拜访乃常事,谁见了
也不觉奇怪。
伊黄粱衣食讲究,几上摆放、用以解渴的茶水,拿到越浦任一家名楼酒肆,
亦属佳品,对大夫来说,却是难登大雅之堂。他见老人饮起,赶紧从上锁的柜中
出骨瓷茶具,色泽温润如玉,胎薄几可透光,团手告罪:「先生稍坐,待我去取
乌城山初雪所溶的至净云顶水,窖里还藏有几坛,片刻即回。」
老人笑着举手,示意他安坐,温润眸光略微一扫,和声道:「你伤势复原得
如何?虽是外伤,断不可轻忽大意。医人而不能自医,自古便是大夫之病,可别
犯着了。」
有此眼力,伊黄粱毫不意外,面露愧色。「愈合良好,过几日便能拆线,劳
先生挂怀。这回的事,是我失败啦,有负先生期望,实在惭——」
「成败非儒孰可量,儒生何指指伊郎。」老人摇手含笑,一派悠然。「是成
是败,犹未可知,人平安就好。七玄非是助力,握在手里,未必是福,现下这样
也不坏,借力使力,能做几笔文章。
「倒是胤铿至今音信全无,至为不妙。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的形迹,
悄悄拾夺了一个,非是胤铿麾下人马,恐是央土来的探子。看来狐异门那厢,也
在找他。」
伊黄粱旋即会意,不禁懊恼。
他的掩护身份休说鬼先生,就连「古木鸢」亦不知晓,一旦暴露,不免牵连
先生。这道理伊黄粱明白,鬼先生、古木鸢岂能不知?自合作伊始,试探、追踪
就没停过,伊黄粱极为小心,将血甲门最精华的隐密功夫,全用到了这上头,一
直以来都没出过纰漏。
会让敌人的探子这般逼近,却非「豺狗」多有本事,全是聂冥途惹的祸。
鬼先生于七玄大会后失踪,要打听其下落,从与会之人着手,最为简便。
刚走马上任的七玄盟主耿照,想必已在豺狗的监视下,而祭血魔君与狼首聂
冥途一路厮搏,灭了个村子,牵连之人多不胜数,再加上管不住嘴巴的紫星观弟
子,想不引来豺狗窥探,老实说还真不容易。
伊黄粱见老人无意见责,益发困恼,小心斟酌字句。「若非聂冥途忽然倒戈,
缠夹不清,料想必不致如此。待我伤势一复原,便设法将豺狗引走,以防泄漏。」
算是委婉地参了聂冥途一本,藉机表达不满。
老人微微一笑,和善地包容了小辈埋怨,未予计较。
伊黄粱几乎产生「七玄大会一役,我方大全获胜」的错觉。尽管老人从未对
他颐指气使,说话永远是这般云淡风清,然而面对一败涂地的狼籍战场,也未免
太处之泰然。
「我说过,是成是败,犹未可知。」
老人看穿他心中焦灼,笑着解释:「你会在下棋之初,就懊恼失着么?就算
落子不佳,也还有弥补的机会。胤铿不见踪影,古木鸢怕比你急,他手上能用的
棋子,眼看又少一枚。」
五玄结盟,公推无关利害的外人耿照为盟主,此一举措,本身就充满权宜。
耿照虽有冠绝群豪的武力,却没有混一七玄的野心,后者才是他上位的原因,若
非如此,前者反为群豪所忌。
这是极脆弱的结合,如先生所说,姑射也好、己方也罢,游戏才刚开始,尚
且谈不上输赢,而古木鸢已然损兵折将,且因鬼先生种种失着,表面上领导姑射
的阴谋家古木鸢,势必将承受耿照与七玄众人的反扑——伊黄粱想着,不觉笑起
来,心怀遂宽。
这么一来,古木鸢发出紧急召集令,也就合情合理了。
「这是昨儿夜里,我自秘密联络处取得。」他从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黄铜
管鞘,交与老人。「说是近日内将在越浦集会,时间、地点将另行通知。不约在
骷髅岩,看来老鬼是要亲自处理七玄同盟了。」
这间接证实了「胤铿失踪」的线报。
若「深溪虎」还在,并与古木鸢取得联系,七玄大会的善后事宜,应由胤铿
负责,无论要处罚要斥骂,在机关重重的骷髅岩,都比在第一线战场的越浦合适。
古木鸢这不是想阵前换将,而是打算御驾亲征了。
老人展开管中纸卷,细细研读。淡青色的菉草纸触感丝滑,稍微用力一捏,
便在纸上留下浅淡的指纹;过得片刻,才淡淡一笑。
「古木鸢派人到浮鼎山庄寻我,欲约期拜访,西宫川人推说归期未定,便改
约我来三川一晤,说是要问逄宫之事,让我给他作证。」
九转莲台无故崩塌,古木鸢循线查到三江号的汇款,走了趟覆笥山四极明府;
要求证是不是逄宫搞鬼,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但古木鸢追索得这般近迫,距先生不过咫尺,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伊黄粱面色丕变,如非见老人稳坐如山,早已惊起;定了定神,沉吟道:
「说不定……是巧合而已。先生之身份,我绝无泄漏,胤铿与那聂冥途未曾知悉,
也搭不上桥。他怀疑逄宫,求教于九圣之首,不算无端。」
「我也是这样想。」
老人点头。「也好,早见晚见,终须一见。我打算去覆笥山,做做样子,回
头再应了这个约。」
如此一来,越浦地界之内,古木鸢极有可能于同一时间,须得扮演明暗两种
身份,此乃阴谋家大忌。伊黄粱终于明白先生的用意,让对手在落子之前,便陷
入左支右绌的劣势,这是「立于不败之地后求胜」。
他不止该应古木鸢的急召,还得想方设法,让「古木鸢」这个身份忙碌起来,
以致首尾不能兼顾,届时败象既呈,要不要收拾他,但看先生心情。
祭血魔君思绪飞转,越发顺畅,应做之事一一浮现。先生来看他,不惟探望
伤势、劝他毋须为七玄大会之事气馁,更为启发这一点灵光,教他破除迷惘,扫
去颓唐。
伊黄粱心情大好,正要禀报阿傻悟刀一事,将整理好的刀谱献与先生,老人
心有灵犀,抿了口茶,忽笑道:「你那小徒弟好得很啊。朽蠹不胜刀锯力,匠人
虽巧欲何如!纵有回春妙手,若无这般资质,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先生见笑,我无意收他为徒。要说血甲之传,他可不是材料。」
话虽如此,伊黄粱仍不觉微笑,才想起有一会儿没见阿傻了。蓦听「哗啦」
一响,一团乌影撞塌竹篱,落地两分,阿傻腰佩单刀,浑身浴血,空手与来人左
臂一具铁爪斗得正紧,中招不退,极是骁勇,与平日的文秀判若两人。
对手夜行装束,却未蒙面,喉间一道蜈蚣般的狰狞伤疤,肤色黝黑,五官线
条无比冷峭,狮鬃般的蓬乱硬发后梳如鹰羽,与两道压眼浓眉一般,俱是银灿灿
的霜白。
伊黄粱忽想起先生之语。
——我在谷外发现两名『豺狗』形迹,拾夺了一个。
(这是……另一名「豺狗」!)
第二二六折怀沙卧血,未减清臞
豺狗由狐异门遗老组成,甘舍声色之娱,化为厉鬼,单以武力论,乃是精锐
中的精锐。
这银发异相的夜行客,除了样貌,浑身上下亦透着难言的突兀感:夜行装束,
却不蒙面;铁爪与柳叶刀一般,是使双不使单的兵刃,他左手背所装,却是一具
形似狼筅的五刃钩爪,爪钉尖长,与短剑相差无几;明明使得这般奇刃,掌力与
护体真气却又浑厚无匹,好用正攻,与「以奇制胜」的兵器路子全然不符。
他身上几处血点,不过铜钱大小,一望即知是阿傻的「花刃」所致,但足以
贯穿覃彦昌手骨咽喉的花叶尖枝,却无法对他造成致命伤。
阿傻左臂软软垂在身侧,破碎的袖管留有令人怵目惊心的爪痕,鲜血浸透,
贴于湿湿亮亮的开绽皮肉之上,光看便觉疼痛难当。
他却如猴儿般,在敌人的开碑掌底穿来绕去,虽避得惊险万状,毕竟将轻翔
灵动的优势发挥至极,夜行客的重手法打烂砖墙、摧折花树,却沾不上他一片衣
角,遑论摆脱其纠缠,根基悬殊的二人,居然斗了个相持不下。
伊黄粱认出这是得自十一月木莲之卷《命侯》的地躺刀身法,刁钻怪异至极。
阿傻为避重掌,似缓不出手拔刀,每回从敌人胁下、后腰扑跌滚过,也仅是毫厘
之差,若然冒进贪攻,身形略一滞,不免被砸个稀烂,宛若坠地西瓜。
《十二花神令》是阿傻近期所恃,临敌全力使出,却无法取胜,心境决计不
能不受影响。能撑到现在,除了《命侯》身法难测、令对手捉摸不透,只能说他
祖上积德,靠着海量的人品,一次又一次地逃过杀劫。
但阿傻并不是不会累。以其左臂失血的程度,很快就无法再维持这样的高速
移动。
伊黄粱冒着腹创爆发的危险,暗提内元踏前一步,还未出手,身前仿佛竖起
一道看不见的无形气墙,致密至极,一霎间竟有些呼吸不顺,明白是老人的「凝
功锁脉」所致,无暇细思,回头急道:「……先生!」
「『卧血怀沙』平野空何许人也?昔年在狐异门外三堂中,可是如雷贯耳的
万儿。」老人从容自若,淡然笑道:「疲牛舐犊心犹切,阴鹤鸣雏力已衰!他舍
了赖以成名的现龙铁爪,练就这一身雄浑内劲,便是你无伤无病,也要三十招后
才能分出胜负。此际出手,不嫌莽撞么?」
「卧血怀沙」平野空与风射蛟、戚凤城等齐名,醉心武学不爱名位,坚辞堂
主一职,专心武道,是狐异门外三堂中位列三甲的高手,名号连未逢其盛的伊黄
粱都知道。一听更是心急火燎:「平……恳请先生出手,莫折日后一员战将!」
「你未免小瞧了这孩子。」老人笑道:「我将平野空引入谷中,撞在这孩子
巡逻途中,这才来找的你。此子假地形、战术,以及种种你料想不到的法子,与
平野空缠斗至今,极力避开医庐、琴房等紧要处,始终没放弃格杀来敌的念头…
…奋战如斯,难道不能令你稍稍生出一丝敬意么?」
伊黄粱心知老人不做无益之事,他若有意取阿傻性命,阿傻必有非死不可的
理由。忽听老人道:「你若以十成功力运使九锡刀,极招过后,难伤敌人分毫,
眼看形势劣甚,再无克敌之法……这种情况下,能撑多久?十招、五招,还是三
招?」
伊黄粱想起冷炉谷外的追击战。聂冥途虽浑,追迹迫敌的本领却是一等一的
凶残,那是一场意志之争,不止比武功、比心计,还比谁心坚如铁。以伊大夫自
视之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差点就回不来了,聂冥途虽未得手,决计不是此战
的失败者。
先生之问,令他灵光一闪,忽见方才之所未见。
武功练到伊黄粱这个地步,对决彷若奕子,料敌机先者胜,不轻易使用舍身
一击之类的鲁莽战术。反过来说,一旦出了极招,却无法有效克敌,对心境、士
气的影响则难以估量,不为所动者有之,一霎战意全失、在心上露出破绽,甚且
丢掉性命的,亦非罕有。
平野空身上那几处浅显血洞,并非阿傻随意出手。依其谨慎,用上《十二花
神令》,不啻下了「毙敌于斯」的决心,岂料像替对方挠痒痒似的,说不定还因
此伤了左臂……设身处地一想,伊黄粱惊觉少年的战意是何等顽强,毫无崩溃的
迹象。而这一点,其对手绝不能毫无所觉。
平野空是天生的右撇子,但前半生的一身武功,全练在左手上,盖因平野空
出身党榆士族,弃文从武,混迹江湖,尝以右臂示人,笑曰:「此身唯留一处,
免负父母生恩。」狐异门遭逢巨变后,平野空喉部重创,侥幸未死,求得一部绝
学《无染舍戒手》,遂练右掌成重手法。
武痴到了「卧血怀沙」平野空这般境地,便于激战中,对周遭气机感应仍极
敏锐。
老人「锁」住伊黄粱身前进路的刹那间,远处的平野空颈背汗毛直竖,仿佛
在那余光难及的门牖深处,栖有一头巨大狞兽,鼻端一汲,周身再吸不到丝毫空
气,无比迫人!
难以言喻的危机感,攫取了身经百战的老将——这异样的气息他非常熟悉。
在谷外无声无息放倒伙伴的,就是这厮!
黝黑的银发夜客一踩脚跟,铁爪只以三成劲力挥出,暗提右掌,全神戒备,
以防竹庐里的绝顶高手忽施奇袭,以同样的手法杀人于无形。
而被逼到角落的少年拗步一滚,人球般贴着男子的身侧翻开。
平野空早料到少年有此一着,霍然转身,手臂却比身躯更快,铁爪旋扫,爪
尖暴长三寸,这是足以撕裂肌肉、乃至腰肾的要命长度,当年他以这式「龙见尾」
钩杀高手无数,博得「现龙铁爪」之名,本拟一举格杀幼伥,谁知倏尔落空。
眼底乌影一溢,阿傻兔跃直上,血袖「泼喇!」激响,迳取来人颚下!
「……好胆色!」
平野空见他居然不逃,不由哼笑,微一仰头,任血袖掠过鼻尖,右掌穿出,
一把攫住阿傻脖颈,正欲吐劲,蓦地寒光一闪,视界两分,随即染作一片赤红!
他并不知道,那苍白的少年拖着臂伤,在无染手的劲力间翻滚闪避时,一边
悄悄将伤臂褪出袖管;上击的血袖只是诱敌计,抓住这一瞬间的空档,阿傻终以
最拿手的拔刀术决胜。
凄艳的刀光劈开一道长长血线,与平野空喉间的旧疤交成十字,一路划过下
颔口鼻,直至额际。
刀尖扬出颅骨,染满浓稠血浆,捏住阿傻咽喉的手掌却未松开。
「豺狗」是捱过生死关的,忍死功夫尤其高人一等,平野空喉间格格作响,
眦裂的双眸迸出精光,掌劲吐出,由动念到摧敌不过霎眼,这一刹那却如系箭上,
转瞬间飞出千里,无论如何提气就是追不到;经脉里的内息越走越慢、越走越长,
随着迅速消褪的知觉,就像整个人沉入深水,不住下坠——阿傻不明白银发夜客
的杀气,何以突然冻结——毕竟「凝功锁脉」除非亲身当之,等闲难见——却抓
住这莫名飞来的生机,反手削断男子右腕。余光中忽现一名儒服长者,和颜道:
「对酒悲前事,论艺畏后生!好决断!」凝锁的气机一松,断掌中残劲丝吐,阿
傻秀目暴瞠,拖着飞血倒摔出去,几被紧缩的五指掐毙,死命掰开,好不容易挣
脱,蜷在压塌的灌木丛里荷荷吞息,抽搐不止。
伊黄粱并无「分光化影」的身法,气墙一空,才见并肩无人,先生不知何时
已至庭中,搀着断气的平野空坐倒,按住他欲分作两爿的溢血头颅;远处树丛中,
阿傻四脚朝天拼命挣扎,双手不知拉扯何物,伊黄粱施展身法掠去,却被老人拦
下。
「面对一名苦战得胜的智勇之人,你当给他更多敬意。」老者怡然道:「他
能自己站起来的。待他走到你跟前,向你报告战果,再好生抚慰,如此,你才配
得上驾驭这等良才。你如他这般岁数时,可打不过『卧血怀沙』平野空啊!更遑
论一刀取命。看看这张脸上的不甘与愤懑,这是对那孩子最大的肯定。」
平野空果然死得切齿咬牙。但先生尊重逝者,不欲令其屈膝倒卧,死状狼籍,
故而搀扶。
忽听一声惊呼,一抹窈窕腴艳的娇小丽影现出月门,却是雪贞听闻动静,赶
了过来,正见着阿傻甩开断掌,挣扎爬起,赶紧上前探视。
伊黄粱冷着脸一哼。「别扶他!让他自己起来。」雪贞没敢违拗,只得退至
一旁,这才留意到大夫身畔老者,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冲老人福了半幅,柔声道:
「先生来啦。雪贞一时心慌,竟未问候先生,先生莫怪。」
老人笑道:「夫人毋须客气。今夜且先收拾,待明日晨起,再聆夫人妙音。」
雪贞抿嘴笑道:「先生又开雪贞玩笑啦,我哪敢献丑啊。令嫒琴艺,那才叫『天
下无双』。」老人笑而不语。
阿傻巍颤颤起身,伊黄粱一瞥他左臂的皮肉伤,应无大碍,心底一块大石落
了地,面上却是云淡风清,只道:「你带他下去包扎,稍晚我再给他检查全身筋
骨经脉,要有坏的,直接扔悬崖得了,少费心思添好眠。」雪贞知他是刀子口,
不以为意,柔声相应。
「没死的话,明儿再掘个坑埋了这厮。」在阿傻转身前,趁两人目光交会,
伊黄粱耸了耸肩。「干得不错。这人是个好样儿的。」阿傻勉力颔首,权充行礼,
才被扶出月门。
「……可惜没留活口。」
仿佛回避老人的目光,白白胖胖的医者干咳两声,硬从鸡蛋里挑了根骨头,
以免泄漏对少年的骄傲之情。
「他们可是『豺狗』。便让你用尽苦刑,也撬不出什么来。」
老人倒显得一派泰然。
「胤野会派来东海的,定不知晓她所用之掩护身份。杀掉他们便已足够,这
么一来,胤野只能继续派人,来寻她的儿子……杀到最后,她便只能自个儿来了。」
狐异门纵使转入地下,养精蓄锐多年,如平野空这样的高手也不会太多。昔
年外三堂的残存好手之中,戚凤城、猛常志、平野空俱折于东海,再无胤铿之下
落,距胤野亲自出马不远矣。
而伊黄粱的心思已不在这儿。
阿傻今夜的表现,远远超过他的预期。由花册中看出刀法,这是悟性的惊人
天赋,但拥有这等悟性,就算教你练成绝世刀法好了,也未必能如愿造就一名绝
顶高手。原因无他,胜负,本就是非常血淋淋、赤裸裸的生存竞争,弱肉强食,
毫无转圆,练得好不如打得好,打得好不如杀得好。
阿傻在这方面的资赋,甚至胜过他对刀法的悟性。
古木鸢一方,费尽无数心血,以绝难想像的奇技,成功将火元之精的强大威
能应用于人身,再加上刀尸技术及妖刀武学,才造就出崔滟月这一员战将,风火
连环坞初试啼声,杀得烈火焚城、血不及出,惊震七玄各宗,促成盟会召开;以
七玄大会之紧要,古木鸢也没肯拨与鬼先生做后援,可见被视为一张决胜王牌,
并不轻易出手。
然而,以古木鸢、高柳蝉之能,也无法保证崔滟月在剥除火元之精,解下妖
刀离垢,克敌之招失利,伤臂浴血的情况下,一刀杀败「卧血怀沙」平野空这种
级数的高手。做为战将,阿傻的资质更加出色,潜力无可限量,足以在正面对决
最强的离垢刀尸之时,彻底粉碎对手阵营的王牌。
伊黄粱几乎能看见赤发火刃、身披铠胄的魁伟男子,在方才那凄艳的一刀下
饮恨倒卧的模样。此际,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今夜以后,还能如何激发阿傻
的潜能,迫使他持续成长,继续提升?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上哪儿去找比平野空更强的对手,来给阿傻试刀?
先生引豺狗入谷,只能说是真知慧见,其目灼灼,比起今夜的死亡试炼,前
几日阿傻的生命简直被自己给白白耽误,彻底浪费掉了。伊黄粱焦灼地思考着,
亲自下场磨砺阿傻,以正宗九锡刀压迫他提升,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但很早以前
伊大夫就排除了这个选项。
他无法对自己的得意作品痛下杀手。这事无关情感,如大匠无法任意毁去自
铸的刀剑,画师不会在画上涂污抹赤一般,此乃天性。对阿傻手下留情,将不可
避免地使这件完美的作品留下瑕疵。这点伊黄粱绝不允许。
要将少年逼入死地,又不能重创至残;最好能将他的精神压迫至极,置之死
地而后生,令阿傻本就远胜常人的死寂心境,得以大幅攀升……伊黄粱望着儒服
老者的背影,心绪微动,蓦地生出一个奇想天外的大胆念头,不觉微悚。
「先生……」他强抑兴奋,恭谨开口:「我有一事,还望先生成全。」
「孙枝雅器事,凭君亦可求。」
老人转过身来,笑容和煦,还是和过去一样,带着一眼望穿的澹然宁定,仿
佛早已听见他的心语。「人说:」不惜玉碎,始知琢磨。『你若真有这等觉悟,
我可代劳。「
◇◇◇
耿照与弦子驱车返回到越浦,遇上前来接应的绮鸳等,众人通力合作,神不
知鬼不觉地将木鸡叔叔弄进朱雀大宅。符赤锦与耿照最是亲密,故知此事,郁小
娥当夜帮着安置打点,自也是见过的;除此之外,只绮鸳曾于车内见过一面,余
人俱不曾见。
耿照将人携回越浦,固然是见到久瘫的亲长忽然动起来,狂喜之下,顿将种
种利害分析抛到九霄云外,不肯留他在荒僻的长生园,然而客观的形势却丝毫未
变:三川是非地,一旦古木鸢与幕后阴谋家的战争打响,越浦城便是首当其冲的
战场。
符赤锦知其心意,亲自负起照拂木鸡叔叔的责任,小弦子无有泄漏机密之虞,
亦常来帮忙。此外,宝宝锦儿竟也由得郁小娥掺和,莫看她一间下来便要搞事,
打理事情倒是又快又机灵,一点就通,设想颇为周到,省了「主母」不少工夫。
木鸡叔叔所在偏院,前后均无人使用,更与潜行都诸女起居处远远隔开,连
管事李绥都不让进。李绥十分乖觉,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人们的洒扫排程,所有
人顿时都没了接近此间的必要,仆役们哪有不贪闲乐轻松的?自是谁也没想往偏
院里搅和。
绮鸳那厢,因为耿照与漱玉节有分享情报的约定在先,况且亲疏有别,盟主
再大,实际上也大不过一手训练、栽培出潜行都的帝窟宗主。
耿照料想接应的潜行都诸女,断不能对漱玉节保密,只让绮鸳上车,帮忙布
置藏匿,与她半质疑半询问的目光偶一交会,低道:「……是陪着我长大的老家
人。我这趟回朱城山,不忍见他独个儿被弃置在废园,这才接来奉养。」
绮鸳遂不再问,瞟来的眸光却柔和许多,仍刻意不与他相视;不小心对上了,
就是皱鼻冷哼,在挤仄的车厢之内摩肩擦踵,也示威似的绝不闪避,稍碰着便是
不耐烦的「啧!」一声,老拿蓬松乌亮的马尾扫他。
同组的两名姑娘资历甚浅,是一旬前才调来越浦支援的新人,隔帘见她频频
甩头抽打盟主贵脸,惊得香汗如浆,暗忖绮鸳姐果真深得盟主眷爱,被马尾扫出
满脸的淡红印子,也只一迳苦笑,绝不吭声;私下都说盟主忒好脾气,肯定疼老
婆。
事后,耿照留心了几日,见漱玉节并未多问,猜测是绮鸳有所保留,以致宗
主对这名「老家人」兴趣缺缺,不由得暗自感激。
而木鸡叔叔自从长生园里那一握,之后便再没动过,一切都如十几年间耿照
所见,仿佛当日是耿照的错觉,木鸡叔叔并不曾稍稍改善。
尽管耿照事忙,每晚洗脚就寝前,定要来与木鸡叔叔说一会儿话,说完心神
宁定,仿佛又回到从前。宝宝锦儿亲自替木鸡叔叔剪发剃须,换上郁小娥费心张
罗的绫罗中单,竟是清臞疏朗,极是攫人,纵是多年瘫痈,亦难掩其俊雅。
郁小娥粉面酡红,不住拿眼儿偷瞟,咬着樱唇抿嘴窃笑,若非瞧在盟主之面,
不好担个「犯上之上」的罪名,没准半夜就摸来试貂猪了。连宝宝锦儿也打趣道:
「叔叔若是醒来,往后相公在家里,相貌也只能排到第二。」
「夫人此说,害我以为家里有三个男人。」耿照苦笑。
不过梳整精洁的木鸡叔叔,让耿照有种难言的熟悉感,非是相貌,而是这般
丰神俊逸,总觉在哪儿见过,一下却说不真切。
耿照带走木鸡叔叔之前,在长生园里留了刻字给韦晙,说是奉二总管之命,
让他勿要惊慌。以韦晙之精细,不必担心他四处嚷嚷,此事就此按下。
没见到七叔,固然遗憾,计划依旧要继续进行。耿照并不想与「古木鸢」发
生冲突,至少在谈判之初,毋须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必要的准备却不可少,最
起码不能空着手去谈。
藏锋与昆吾剑柄鞘皆损,符赤锦得自胡大爷后,不忍良人之兵狼籍如斯,藏
锋既借自邵咸尊,交予他修复,自是上上之选;他若心疼宝刀毁损,不肯再付,
也算替耿郎了却一段宿因前缘,从此两清。但昆吾剑的归属,却较藏锋复杂许多。
染红霞出身水月停轩,剑交许缁衣,似合情理,然而三乘论法大会之上,这
位代掌门明知师妹心之所属,仍逼迫她与耿郎相斗,就算顶着拯救流民的大义名
分,宝宝锦儿对此人殊无好感,自头至尾,就没有水月停轩这个选项。
镇北将军府的代表、二掌院的亲舅舅白锋起,据闻也在城中,符赤锦对这位
威名赫赫的都指挥使无甚恶感,可惜白家的「挂印剑法」与游尸门的前辈高人有
点过节,贸然上门拜访,万一给看出端倪,怕是麻烦得紧。想来想去,也只剩下
流影城了。
横疏影没见过符赤锦,但对她一向观感不佳。
在二总管心中,能匹配弟弟的,起码得是染红霞这般品貌出身,在青云路上
拉耿照一把,省却几年冤枉工夫。岂料这邪派妖女不知怎的,竟攀了个「耿夫人」
的身份,闹得满城皆知,日后不管耿照欲娶哪家淑女,难不成还得先演一出「七
出」么?这……成何体统!
在栖凤馆内听闻「耿夫人」求见时,横疏影差点没忍住脾气、沉落俏脸,总
算展现总绾一城的气度,含笑应了,没教通传的小太监瞧出心思。
这场「姑嫂」会面的内情,只她二人知悉,事后对耿照说起,双方都是轻描
淡写,巧笑倩兮,没有一句恶语。横疏影不好直承昆吾剑是七叔所铸,真送回城
内的铸炼房,教屠化应等大匠见得,怕要掀起轩然大波;反正锋刃无损,让符赤
锦委由邵家主修复便了。
倒是耿照从朱城山归来,往栖凤馆报平安,横疏影没再叨念「娶妻须看出身」
那套陈词,听耿照脱口喊符赤锦「宝宝锦儿」,也不生气,喃喃道:「是了,想
来……她也有疼爱她的父母啊。」口气温婉,竟无一抹针锋。
耿照返回朱雀大宅后,忍不住啧啧有声,很佩服似的打量着艳丽的少妇:
「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收服我姊姊?」
「就你胡说!」宝宝锦儿促狭似的伸出两指,捏了捏他的嘴皮子,笑道:
「横姊姊好得很,又精明能干,什么收服她?是我对姊姊服气得要命。」耿照久
久难释,认真考虑该让她做盟主,别说狐异、血甲两门,指不定连七大派都能摆
平。
当日在越浦城驿,听闻典卫大人归来,满城仕绅无不往贺,邵咸尊亦在列中,
但人多口杂没法深谈,邵咸尊独个儿前来,匆匆致意,便即离开。而后在安置流
民的例会上,耿照陪同将军前往,两人又碰面几次,同样说不上话。
耿照打听了邵氏父女落脚处,专程投帖拜访,终于见到芊芊。芊芊见他气色
甚佳,这才放下心来,忙着张罗茶水细点,临去前望了耿照一眼,雪靥晕红,碍
于父亲之面,终究没说什么。
邵咸尊生活简约,为协助安置流民,确定要在越浦待上一段时日,便退了客
栈厢房,改投城北真妙寺。真妙寺在越浦算不得大丛林,难入权贵之眼,邵家一
行三人,连同赶来会合的几名青锋照弟子,合住一方小院,倒也清静自得。
耿照来时,诸弟子奉家主之命,各往邨屯去了,只剩邵三爷邵兰生还在养伤。
越浦距花石津说近不近,旅途颠簸,更不利恢复,邵咸尊颇通医道,邵兰生自己
也有涉猎,城里什么名贵药材买不到?索性留下休养。
探望完毕,邵咸尊延耿照入房,两人缘悭数度,此际终于能好好交谈。
「家主将宝刀借我,不意毁损,实是万分的对不住。」耿照起身整襟,长揖
到地,却无赧然退缩之色,肃然道:「但我今日前来,却要厚着脸皮,向家主再
借藏锋,而且这回,同样无法保证能完整归还;若不幸毁了宝刀,在此先向家主
赔罪,此非在下所愿。」
问人借东西,哪有这样说的?邻室榻上的邵三爷不顾伤势,运功竖耳,听了
个一清二楚,内创险险爆发。
他禁不住侄女哀求,若兄长追究毁刀之责,定帮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不
不不,叔叔胡说什么呢?我们家芊芊又不想嫁,怎会看上乌漆抹黑的乡下小子?
是朋友,叔叔一定想办法,帮你的「好——朋——友——」逃过一劫,好不?
「他……又没有乌漆抹黑,只是……只是有点黑而已。」
羞得跺脚跑开之前,芊芊不忘小声辩解,看着叔叔促狭得逞的笑脸,意识到
这是个更大的圈套,捧着红柿般的滚烫小脸逃了开去,整天都不和他说话。
邵咸尊的反应,却非如弟弟预期的那样恼怒,听罢狂言,淡淡一笑,信手解
开桌上的锦缎包袱,藏锋簇新的乌檀木鞘光滑润泽,耿照毋须取握,掌中便重又
忆起刀柄的绝佳握感。
他听老胡说,藏锋柄鞘在激战中为豺狗所毁,算算时日,要请巧手匠人配副
新的,兴许赶了些,应是青锋照备有替换的料件,家主派人由花石津取来,稍事
修整后便能重新组装。
「兵刃在此,随时能借出。」
当今的东海正道第一人抬起眼帘,刹那间,耿照只觉他眸中精光锐不可当,
毫不逊于萧老台丞,且较莲台对战时更锋利逼人,几欲透颅而出。
「只是我须问清楚,此器欲借何人?是镇东将军麾下武胆,还是……总领邪
派七玄、横空出世的魔头?」
第二二七折君问归期,水夜轳音
若在半年前,即使身负碧火神功、夺舍大法、化骊珠等不世绝传,这挟着凝
锐精芒的注视,亦足以令耿照感应危机,本能发动功体,不受控制地做出什么失
礼之举。
但少年已不同以往,神色自若。「家主此问,若在岳宸风身上,便只有一个
答案,两者并无区别。」从怀里拿出一束纸片,呈交邵咸尊。
其上概略说明了岳宸风对五帝窟、五绝庄的种种作为,理路清晰,字迹娟秀,
盖出自绮鸳手笔。邵咸尊对岳宸风并不陌生,岳宸风以将军特使身份,往花石津
布达四府竞锋一事,才促成了邵三爷访流影城、赠「正气」拉拢横疏影,可见威
胁之甚。
邵咸尊细细读完,翻来覆去检查了会儿,笑道:「无有镇府用印。」耿照从
容道:「草莽之事,敢伤将军清明?呈交将军的正式文书里,自是有印的,已然
收档存查,等闲不得携出。」
邵咸尊此问,探的是将军的态度。而耿照之答,则点出将军「意在结果不问
细节」的默许态度。
青锋照不以情搜见着,邵咸尊在他到访之前,便已知七玄盟主一事,其来源
只能有一处,即是染红霞。
染红霞返回越浦后,按计划替耿照担任说客,赤炼堂非是善类,上回她与耿
照联袂闯风火连环坞的梁子还未摆平,料想没什么说服力,怕是白饶;水月停轩
的旗舰「映月」早已离港,航返断肠湖,染红霞素知师姐对耿郎的态度,毋须于
此际直面相对,她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观海天门有胡大爷,奇宫韩宫主那厢,
耿郎比自己说得上话……思来想去,该先行拜会邵家主才是。
而邵咸尊并未拒见耿照,已说明了态度,起码愿意一谈。耿照心思通透,未
被乍听险极的诘问唬住。
邵咸尊交还纸片,沉默片刻,忽然露出微笑,拈须道:「二掌院极言七玄众
高手,无不对典卫大人心悦诚服,愿受大人节制,从此与正道修好,我本不能信。
今日与大人一晤,始信了八九成,大人不惟武艺精进,足以慑服群雄,言语气度,
更是令人心折。
「冤家宜解不宜结,七玄之中,亦不乏嵚崎磊落之人,邵某闻名既久,很是
佩服。七玄若能放下宿怨,行正道事,青锋照愿开中门,与诸同道饮杯水酒,共
谋大利。」
耿照起身整襟,长揖到地。「家主胸怀,我替本盟谢过。」
邵咸尊摆摆手,将藏锋推过桌面。「我亦有私心,望典卫大人重执此器,为
我试出锋刃之极。」两人相视而笑,以茶代酒,举杯相酬,算是定下了七玄同盟
与正道七大派之间的头一笔和平协约。
以邵咸尊的江湖声望,以及青锋照在七大派的地位,此约之重要性不言可喻。
耿照在莲台第二战击败邵咸尊,事后回想,总觉家主有意相让,其修为不下「鼎
天剑主」李寒阳,执意争胜,断不致轻易败下阵来。
耿照对邵家主的胸襟为人,极为佩服,料想抱诚以陈,应能说之,万没想到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然而,说是「始信八九成」,毕竟还有一两分保留,果然邵
咸尊轻抚「藏锋」的乌檀直鞘,微笑道:「以典卫大人现下修为,欲借宝兵对付、
还不敢保证完璧归还的对象,我料非只巨恶,还是一名武功超卓的恶人。邵某不
以武艺名世,未敢自荐,若有机会为正道、为苍生尽力,却也是责无旁贷。」
耿照双手负后,并未伸向几顶的藏锋,沉声道:「非是有意欺瞒家主,在下
追查妖刀之事,还未能掌握确凿证据,然而过程当中,已是备极惊险,若无家主
宝刀防身,没有取证归还的把握。待此事稍有眉目,定亲自来向家主禀报,其后
联系七大门派,共襄除魔盛举,还望家主鼎力支持。」
虽是一枚钉子,毕竟放软了身段,邵咸尊惯见风浪,什么合纵连横没经历过?
况且耿照许诺一有结果,必定先行告知青锋照,对邵咸尊来说,已然足够。
耿照纵有慕容柔支持,此事不比锋会,镇东将军不好插手,这初出茅庐、新
鲜热辣的「七玄同盟」,想和七大派释怨携手,有赖青锋照大力支持;至少在这
个阶段,邵咸尊并不担忧会被排拒于核心之外。
他沉吟片刻,从鞘上移开手指,举杯就口。耿照也不忙取刀,重新落座,提
起茶壶为彼此斟满,两人又饮一杯。
「除了藏锋……」耿照当然不止借刀这么简单,见气氛不错,小心斟酌字词。
「昆吾剑也劳烦家主代为修复,实是感激不尽。不知剑……修得如何了?几
时能好?」
邵咸尊眼帘低垂,斜飞入鬓的两道疏朗剑眉波澜不惊,呷了口温热茶水,悠
然道:「不是自铸的剑器,未敢贸然动手,修好『藏锋』后,我仔细观察几天,
才将受损的剑柄、剑锷除去,眼下正在检查剑刃,看有缺损否。典卫大人这边请。」
两人出了厢房,踱至小院底的偏僻静室,邵咸尊推开门扉,举手示意。
耿照入内一瞧,才发现房里的木制床榻、几凳等均被移走,墙边和地面上能
看出原本摆设的痕迹,角落里有一方打铁用的陈旧炉井,周围墙面新旧有别,似
乎在建造之时,就有这座打铁炉井;而后久无人用,连拆除也懒得,索性以木板
封起,当作寻常厢房使用。
炉中黑黝黝一片,房内亦无耿照过去熟悉的焦炭气味,显然近期中未曾升炉。
另一头置着锻打用的铁砧,亦是陈旧不堪,倒是房间中央有座新砌的简陋砖台,
外敷的避火泥灰称得上「簇新」二字,与整个房间、乃至这一方小院相比,显得
格格不入。
原本这就是耿照最熟悉的工具摆设,粗粗一瞥,除亲切之外,更多的是疑窦
丛生。
且不说像真妙寺这样的地方,何以竟会有个具体而微的小铸炼房,既然无人
使用,拆去便是,何须刻意掩盖?居间的泥灰砖台倒容易解释,自是邵家主接下
修复刀剑的委托后,才让寺方新砌;真妙寺为何对这位东海首善开方便之门,怕
也是看在香油钱的份上。
砖台上,置着一截无柄无锷的青钢剑刃,拆去绯红柄鞘之后,昆吾剑的锋芒
更加璀璨如星,光华隐隐,仿佛九天银河被完整封入了暗金色的剑刃,隔着钢体
透出辉曜,微一凝眸,便要被吸入其中似的,当中似有三千世界,静肃而神异。
或许艳丽的绯红剑装,非出自红儿的要求,而是为掩神剑异质,以免一出鞘
便攫人目光。耿照忍不住想。
「这真真是绝好的一柄剑。」
邵咸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将耿照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听出话里涵蕴的意味,暗自凛起,面上却不露分毫。「家主所言甚是。此
剑之好,令人印象深刻。」
「据说,是出自贵城大匠之手?」
邵咸尊走到台边,以雪帕裹手,捧起无装剑刃,微眯着双眼,似正细细赏玩。
「我听闻屠兄大作,必镌『化应万千』之铭。以此剑之佳,却连缺损的柄鞘中都
没见此铭,莫非……是他人的作品?」
屠化应是流影城首席,「化应万千」的铭刻正是其标记,铸出这等神剑,决
计不能留白,坏了赏玩收藏的规矩。此问之中,藏有极大的陷阱:屠化应是流影
城最出名的匠人,若耿照以「或是他人所铸」虚应,等于认了在朱城山上,有个
比屠化应更高明的锻造师匠——此人是谁?何以无名?……其后连串的问题,随
着七叔的「高柳蝉」身份,将更经不起推敲。这也是耿照一听昆吾在邵咸尊手里,
便即安排来访的原因之一。
以横疏影之智,不可能想不到这点。或许是她站在耿照的立场,为了瓦解
「姑射」的阴谋及控制,认为假邵咸尊之手,从中窥破有七叔此人的存在,会是
个落刀剖竹的切入点……耿照心中反覆咀嚼,便以最宽容的标准,都无法说服自
己,这会是精明强干的姊姊犯下的错误;当面询问横疏影,她也只淡淡以「是么,
这我倒是没多想」一句话带过去。他曾问宝宝锦儿,与姊姊见面时,有没发现什
么异状?双姝倒是有志一同,俱都给了他个软钉子碰。
而邵咸尊果然发现问题。
用不着「文武钧天」,便以耿照的火候,也知昆吾剑胜过铭有「化应万千」
的碧水名剑太多。流影城有这等大匠,钧天九剑能否独占锋魁多年,这答案连邵
咸尊自己都不敢想。
「这……在下也不知道。」
耿照定了定神,摊手苦笑。「我在城中地位低下,很多事并不知晓。屠师乃
本城首席,最顶尖的兵器,自是出于屠师之手,当然其余房号的师匠们亦时有佳
作,未必不及;为何没有剑铭,这就不得而知了。」
就算是推诿,也只能说诿得入情入理。外人不知他与横疏影的关系,以邵咸
尊看来,从出身寒微的典卫大人口中,得不到满意答覆,毋宁才是合理的结果;
放落剑片,淡然道:「看来今年四府竞锋之会,就算推迟举行,依旧是精彩可期
啊!」
流影城「碧水名剑」的种种特征,昆吾剑上一项也没有,邵咸尊乃东洲有数
的大匠师,不可能看不出来。耿照备妥几套腹案,待家主问起,便要一一应付,
岂料他问也不问,隐觉不祥,试探道:「……家主预计几时能好?待柄鞘重新装
好,在下再来取剑。」
邵咸尊看了他一眼。「典卫大人公务繁忙,毋须多跑一趟。待我检查完毕,
配好柄鞘之后,当亲自送交二掌院,剑归原主。」
耿照暗叫不妙。红儿不通铸冶,家主要将此剑留个十天半月,推说尚未检修
妥适,她也莫可奈何。留在邵咸尊手里越久,肯定节外生枝;这会儿,家主已不
与他谈论剑上的疑点了,这是动了疑心的征兆。
但染红霞才是昆吾剑的主人,邵咸尊若跳过她,迳将宝剑交给耿照,才是不
合情理的举动。
这个理由简直无懈可击,耿照反覆沉吟,终无良策,看来只能隔三差五地让
红儿来索剑,让家主及早归还。
这场会面,最后以四人同桌,吃完芊芊亲手烧的斋菜作结。这位青锋照的大
小姐自幼随父亲东奔西跑,不但练就了一手厨艺,且无论什么材料都能弄成菜肴,
向真妙寺的香积厨借了小爿角,料理些青菜豆腐、素鸡素羊,居然甚是美味,吃
得耿照赞不绝口。
芊芊芳心可可,满面羞红,借口替大家盛莲子羹,一溜烟地跑了。
邵咸尊自律甚严,家中每日饮食用度,按人头计,每人银钱若干;一顿吃得
好了,便有两顿俭朴些。中午宴请过耿照之后——这个「宴」字若教独孤天威听
见,恐怕要笑得满地打滚——晚膳便只能搭真妙寺的伙,芊芊在房里服侍三叔用
饭,邵咸尊自往斋堂与群僧同吃,斋罢在寺里散了会儿步,做完吐纳日课,又一
头钻进铸炼房中。
三爷、芊芊叔侄素知他的脾性,没敢打扰,各自回房,熄灯安睡。
邵咸尊静静坐在砖台边,闭目养神,直至虚静之境;隔着当中数间屋室,犹
能清楚听见三弟悠长细微、似无中绝的规律呼吸,仿佛就在耳畔,边推断着邵兰
生恢复的情况,确定他熟睡之后,才撮唇睁眼,无声无息吹灭灯焰,解开青布棉
袍,露出底下鱼皮密扣的夜行衣来。
越浦并无宵禁,但真妙寺附近不算繁华,居民无不早早熄灯。
邵咸尊取出乌巾覆面,循檐影幽暗处转过几条巷子,来到河畔一处打铁铺中。
这河非是人工渠道,像这样的天然河面在越浦城里有几处,多半集中在城北,没
什么漕运的价值,沿河架设水车轳辘,磨坊、打铁铺等须用水利的行当,就往河
畔聚集。
此间光是打铁铺就有五六家,杂在轰隆作响的水车磨坊之间,水声、轳辘声
日夜不断,不宜人居。工匠们白日前来,落日后各自返家,偶有连夜赶工的,也
不会熬到天明;河的对岸是一处鬼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无论是光与暗,抑
或喧嚣与沉静规律的水声轳辘,都形成强烈的对比。
顶着书有「俞家铺」三字的破旧店招,邵咸尊打开门锁,无声滑入铺中,摸
黑换上一身铁匠常见的葛布短褐,这才取出火摺子点灯。铺里散着淡淡的焦炭气
息,炉井里埋着厚厚的灰烬,夹杂着一丝余红,似乎再使劲扇得几下,又将复燃。
他打开随身的包袱,将严密裹起的昆吾剑刃取出,置于铺好的白布之上,从
上锁的屉柜中,取出五枚簇新的青钢剑片,挨着昆吾剑一字排开,每一枚的尺寸
外型无不与昆吾剑一模一样。
除了那种宛若自九天银河沐浴而出、曜华隐约的内敛星芒之外,堪称是完美
无瑕的复制,而且不是一枚,而是五枚都仿制到维妙维肖的境地,光是这份精准
的功夫,便足以令人咋舌。
邵咸尊拈起一枚,标着昆吾细细打量,面色越来越青,一抖手腕,将剑片往
昆吾撞落,「铿!」一声激越清响,剑片的前半截已然无踪,平滑的断口闪着乌
铁般的狞光,可惜再无刃尖,宛若猛虎失牙。
他在这枚仿制品中所掺玄铁,其价可供一处流民邨屯大半年口粮,若再提高
比例,剑的重量将产生微妙的变化,对惯使此剑的剑主来说,决计不能毫无所觉。
在其他四枚剑片里,则分别使用了珊瑚铁、乌金等异质,以重现昆吾剑刃的
坚韧。这已是傲视东洲的绝顶技艺,但邵咸尊很清楚自己并未成功,若非熔掉兵
刃无助于解析合金配方,他极想把昆吾剑投入熔炉,看看铸造此剑之人到底用了
什么材料,才能成就出如此逆天的作品。
他是从昆吾剑入手之后,才安排此间进行仿制的,白日里邵家主的行程满档,
四处奔波,只能利用深夜无人之际,动手赶工。
以工时及完成的赝品质量来看,世人对「文武钧天」的推崇实非过誉,至少
流影城的屠化应就没有这样的本领,能在压缩至极的时限内,复现如斯。
但邵咸尊只觉得挫败而已。
再给他三个月……不,就算是三年的时间,全心投入,构成昆吾剑体的合金
成分不幸拥有无限种可能性,一一尝试,不知伊于胡底,还不如直接找出铸剑之
人,拷问秘方省事。
邵咸尊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他无意要求自己于仓促之间,破解昆吾剑的秘密,
但只要能留下此剑,假以时日,总能有个圆满的结果。为此他需要一柄在重量、
外型上无懈可击的「昆吾剑」,拿来向剑主染红霞交代。
这对邵咸尊而言,本非难事,问题就出在昆吾剑的暗金剑身之下,那股银河
淬洗般的隐约星芒,即使对光转动,也试不出固定的呈现角度,无法确知何时何
地、何以能见,但确实存在,总能见得。
以邵家主对冶金材质钻研之深,在使用异质铸兵的领域里,号称当今武道第
一人,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但毫无疑问,只要染红霞不是个笨蛋,慢则十天
半个月,快则拔剑出鞘的刹那间,便能察觉邵家主交还的乃是一柄赝品,这险他
决计冒不起。
邵咸尊难得对着自己的作品生闷气,以致未听见门外的脚步声,直到闷钝的
叩门声响将他唤回神。
包括真妙寺小院在内,他在越浦城中有多处据点,有的是当年筹谋大事时留
下的,也有在他掌握青锋照、成一派宗主后,为行事方便所布的暗桩。
这种隐密行事的风格与技巧,毫无疑问得自「御」字令的启发,但邵咸尊并
未将之并入御字令系统,而是供自己使用,换句话说,就连潜伏暗处、不分邪正,
长年窥视武林各派的儒门六艺,也无法得知邵家主的秘密。
这间俞家铁铺,是他将总坛迁至花石津邵家庄后才设,对赤炼堂下暗手的那
几年间,是他偷入越浦活动的落脚处之一。直到光霞打进赤炼堂中枢,师徒俩会
面的选择多了,才少至这洮河鬼市的对岸。
但光霞心细如发,雇了名体态、容貌与师尊有四五分像的铁匠,白天在此开
铺营生,十数年来如一日,有进有出、无有蹊跷,不管是谁来查,决计料不到有
这等暗桩。
近日赤炼堂多事,六太保「陷网鲸鲵」雷腾冲、九太保「役马天君」雷司命
相继亡故,十太保「燕惊风雨」雷冥杳失踪。
雷门鹤乍看大权在握,但越浦五大转运使、雷氏宗族等「铁派」旧势力,当
时为了制衡「血派」色彩最鲜明的大太保雷奋开,不得不与雷门鹤结盟以抗;而
今没了雷奋开,接手总瓢把子私兵部队「指纵鹰」的雷门鹤,到底是铁派抑或血
派,各人心里都有一副算盘,未必一如往日。
邵咸尊在以「本尊」前来越浦参加三乘论法之前,就曾密会光霞,听取爱徒
对雷万凛下落的例行性报告,遇着雷奋开独斗七玄首脑、身受重创,钻了空子除
掉这位棘手的大太保。
当时他已预见赤炼堂即将到来的权力纷争,谕令光霞低调行事,切勿表态,
待两派开价争取;邵咸尊在越浦期间,尤其不可联系,以免暴露身份。
九光霞以「雷亭晚」的身份潜伏多年,在除掉雷万凛五个儿子的连串阴谋中,
发挥了关键的作用。邵咸尊不以为谨慎的九光霞会明知故犯,粗着嗓子道:「打
烊啦,明儿再来!」暗自提运真气,一覆桌上白巾,掩住真品。
「便是打烊了,才来寻你。」来人嗓音嘶哑,极是耳生,但不知为何,邵咸
尊浑身鸡皮悚立,仿佛见了鬼似,一时间僵在凳上,竟忘了将包袱迅速收起。
「喀」的一响,门外之人一掌震断门栓,门后并未出现邵咸尊记忆里的熟悉
身影,佝着半边身子的罗锅老人一瘸一顿地踅进铺里,陈皮似的褐皱脸庞前垂落
几绺灰发,翻着黄浊怪眼,望向邵咸尊的眸光仿佛穿透了他。
这些年来,邵咸尊一直在找他。当然,更希望找到他的尸体。
但邵咸尊想像的结果,从来不是这样。他微眯着眼,端详着只余一臂、身如
熟虾的驼背老人,只觉得毫不真实。
就算与过往每场梦境相比,眼前之人的模样,都未免太过凄厉,邵咸尊从天
雷砦甬道发现的那条残臂与血泊,无法想像妖刀对这个曾经英武飒然的少年英侠,
竟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害。
他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那种人,但在此刻,却莫名地不忍卒睹,就像一柄绝
顶的好剑被毁得扭曲缺角,你会宁可它被投入洪炉,熔成铁水,好过细数它身上
的残碎,忆起它曾有的壮美。
「我想过你回来是什么模样……」他喃喃道:「没想到,竟是这样。」
形容畸零的残废老人嘴角扭曲,邵咸尊凝眸片刻,才意识到他在笑。
「我没打算回来。」老人哑声道:「你知我脾性。该做的事,我从不拖延。」
包括复仇么?邵咸尊背脊挺得僵直,估量着以老人重残如斯,还能剩下多少
武功。屈仔是质朴刚健,这同出身有关,可一点也不蠢;要不,也不值得自己忌
惮这么多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若选择于此时此地现身,必有全身而退……不,绝对是有手刃寇仇的把握。
邵咸尊汗毛直竖,运功外放气机,欲知自己是否已陷入重围,但又不敢全力施为,
以防老人猝然动手;犹豫屈伸之间,一抹冷汗悄悄滑落额际。
窗外,洮河流水潺潺,远近轳辘连声,呼啸的水风里夹杂着对岸鬼市的人声,
磨坊里的驴嘶,前头几间铺里的打铁声响……杂乱的声息塞满了邵咸尊的感知,
没有杀气的反应,让他更觉焦躁,仿佛连灵敏的真气感应都无法相信。
老人只是冷冷地睨着他,眼里的锐芒教人无法直视,遑论分辨。
「屈……」
「拿来。」
邵咸尊微怔,片刻才省起他指的是昆吾剑,旋即意识到一项更惊人的事实。
「这剑……这剑是你铸的?」
老人连回答都懒,伸出仅剩的那条铁黝瘦膀,五指箕张,掌心向上。
邵咸尊五味杂陈,错愕、震惊、愤怒、嫉妒……一下子塞满胸臆,仿佛又回
到三十年前,那个他睁眼苏醒,见秀绵伏案轻酣的午后。屈仔较他更晚学武,武
功却练得比他更高;较他晚学剑,师父却决定派屈仔去芥庐草堂承袭秘剑;较他
晚执锻锤,却能铸造出令众人惊叹的剑器……就连伤成这样,只剩一条膀子了,
都能留下昆吾剑这样的神作!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他几乎忍不住狂笑起来,眦目欲裂,咧嘴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
「你……是专程来嘲笑我的么?挑选这时现身,就为看我这副狼狈的模样?」
「你怎么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
老人哼笑。「要不是你故态复萌,又来干这移花接木的下作勾当,我这一生
都不想再看见你。」
邵咸尊闻言悚然,忽有种被人监控数十年、自己却一无所知的感觉,原以为
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所作所为全摊在他人眼皮下,钜细靡遗。老人见他嘴唇微动,
却未吐出字句,似不想继续纠缠,蹙眉直道:「你送出那六柄钧天剑,全是赝品,
钟允发现有异,才被你灭的口。不想『映日朱阳』的真品却未收回,辗转落入
『林泉先生』崔静照之手,害了崔滟月那孩子满门。
「复制自己的作品容易,仿造他人之作却难,我料你故技重施,这回不知又
要拖什么人下水,故来劝你,莫犯糊涂。」
「檐香阶雪」钟允本是无名剑客,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号,全赖邵咸尊的提拔
与栽培。然而,当他发现家主所赠之剑,与自己在竞锋大会之上恃以成名的,居
然不是同一柄时,邵咸尊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灭口,以防自己多年经营的至善形
象毁于一旦——映日朱阳虽未如愿取回,此事他自问做得滴水不漏,钟允连尸骨
都没留下,遑论目证。
江湖盛传钟允澹泊名利,于盛极时急流勇退,都说这个年轻人不容易。也有
人绘声绘影说他实是偕美归隐,只爱美人无意功名,究竟是哪家闺秀有如此令人
疯魔的美貌,亦是众说纷纭,曾领几年间谈风骚。
九光霞打入赤炼堂,凭借易容绝技与七宝香车屡立功勋,被雷万凛收为义子,
动用赤炼堂各水陆码头的绵密情报网,好不容易查到映日朱阳的下落,才有后续
林泉崔氏家破人亡的惨事。
而邵咸尊之所以杀雷奋开,除拷问雷万凛的下落,另一个不为人知、却同样
重要的原因,就是雷奋开一路踢馆,连取六柄钧天伪剑,却在啸扬堡被何负嵎所
持的离垢所断。大太保江湖混老,在乍逢妖刀的惊愕过后,冷静下来一想,难保
不会发现蹊跷;若循线查向钟允处,则东洲首善邵大官人的伪善面具,不免有土
崩瓦解之忧。
阴错阳差撞上重伤的雷奋开时,邵咸尊心底几乎笑开了花——当真是连老天
爷都帮忙!如非虎落平阳,谁拾夺得下身傍指纵鹰、铁掌扫六合的「天行万乘」?
万万料不到,这桩收拾得天衣无缝的陈年罪愆,竟在这河畔的破落铁铺里,
由鬼魂复生般的仇人口中听得,刹那间邵咸尊如遭五雷轰顶,思绪一片铄白,回
神不由股栗,喃喃道:「这么多年来,你……始终都看着我?」
老人一瘸一拐,缓缓踱至桌前,乜着他的眸光由鄙夷、错愕、恍然……一路
飞快变化,不知是不是邵咸尊的错觉,最终凝驻时,竟有几分同情和怜悯。
「原来你竟不明白,是不是?」老人垂眸俯视,嘶哑嗓音娓娓而出。邵咸尊
没听出讥嘲讽刺,只觉苍凉而哀伤。
「我早已不看你了,在很多很多年前。」
第二二八折累恶无由,匕现图尽
水风吹动,紧闭的窗棂格格作响。
邵咸尊怔然回望着,罕有地露出迷惘之色。
当年他和雷万凛被刀尸化了的「点玉四尘」之首卫青营追杀,而后又遇上神
秘藻池的高人聚首;救了邵咸尊的那位先生,带他到邙山草庐疗养,前后长达三
个月的时间。
他以为自己交上了好运。在圣藻池他假装昏迷,亲耳听到带走雷万凛的那位
高人说,以「同命术」为少年改变命格、借他三十年大运,欲酌情传授他刀法云
云。这……就是所谓的奇遇罢?闯荡江湖,得神秘高人赏识,从此脱胎换骨,成
就不世功业。
然而他的「奇遇」,就只是在邙山草庐里,读了三个月的书,如此而已。
那位先生什么都没教他,似也无此意向,只夸他是块好材料,期许他朝破开
石壳,熠熠放光……诸如此类的连篇废话,三个月里,邵咸尊听得耳内流油,心
中淌血。为什么,他总得不到前辈高人青睐?为什么像屈仔那样的乡巴佬,却有
收之不尽的神奇际遇从天而降,砸也砸死了他?
邵咸尊满怀愤怒离开邙山,再游故地,意外与雷万凛重逢,两人循当日卫青
营的来路搜查,最终发现藏有妖刀及刀尸之秘的穹窟。
放出妖刀、制造刀尸,利用妖刀为祸排除窃占家中大权的长老们,伺机上位,
这是雷万凛的主意;而邵咸尊要的更少,自始至终,他想对付的就只有屈仔而已。
最终他成功夺走了屈仔的一切,留给他一副不忍卒睹的残躯、三十年生不如
死的日子……什么叫「我早已不看你了」?这副瞧不起人的、高高在上的神气,
是怎么回事?我双手染血,干下这许多伤天害理的龌龊事,不是让你摆出这般宽
容怜悯的姿态,来糟蹋人的!
他颔关浮凸,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只抓不准老人有多少后手,没敢鲁莽行事。
老人并不享受以言语踩踏他的乐趣——这点教邵咸尊更为光火——仿佛不胜
其扰,蹙眉道:「雷万凛受了阴谋家的唆使,做下这等大恶,换得天下第一大帮,
指点江山二十载,人说:」雷万凛之前,更无赤炼堂。『他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歹也干了番大事;我觉得不值,但总有人觉得值,这也无甚好说。
「你呢?悔赠剑器,杀人灭口,舍不得的,不过是地、水、火、风四元之精,
既如此,一开始就别送,岂不更好?妖刀之乱赔掉了一整个青锋照,你在花石津
老家重建的那个,还能叫青锋照么?有没有比以前更好,让你更快活?午夜梦回
时,你是不是偶尔也会想起古板的师叔,还有那些师弟们?
「杀雷万凛的儿子,更是莫名其妙。你颠覆赤炼堂了么?让青锋照更壮大了?
两者既无瓜葛,耗费偌大心神,行此损人不利己之事,你又有什么乐趣?为了遮
掩这些丑事,你极力行善,毫无享乐,唯恐稍有不慎,被人拆穿臭史……既如此,
何不一开始就只做善事?不用做得这么尽,活得也更轻松,岂不甚好?」
邵咸尊哑口无言,不由得想起从前,同师父植雅章说话的模样。
植雅章是书呆子,口舌不如他灵便,脑筋也不如徒弟转得飞快,然而他每次
驳倒邵咸尊的,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村俚皆知,平常还不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这几十年来,我看着、听着你过的日子,从一开始的愤恨不平,现而今,
就只剩『何苦来哉』四字而已。」
老人摇了摇头。「同门一场,你姑且听我的劝罢,别蹚这滩混水。你连对秀
绵的心意,都能放下,宁可将她嫁与胞弟,收其女为螟蛉……人生数十载,有必
要这么苦么?」
邵咸尊再难遏抑,凤目暴瞠,怒道:「……住口!」雄劲破体而出,桌板轰
然飞碎,漫天木屑剑片间,穿出双掌连环,肘腕齐施,雨点般推击老人的颈颔胸
膛,正是《不动心掌》的一式「数罟入洿」!
变生肘腋,老人却不稍退,单臂推出,以简御繁,气旋绕臂而出,所经处木
片迸散,弹射的方向却绝不相同,乃是不动心掌中威力最强的极招「河凶移粟」。
这一掌当中,包含了十三股方向、质性全然相异的劲力,便是邵咸尊钻研多年,
也无法在被动迎敌的刹那间,以此招后发先至,抢在敌先;双臂尚未击实,眼前
倏然一黑,心惊胆寒:「……我命休矣!」避之不及,心念微动,装作闭目待死。
「河凶移粟」的十三股异种劲力击中胸口,邵咸尊只觉一滞,却未如想像中
气血激荡、剧痛断息,显然老人深得「自反而缩」四字精要,中敌而不吐劲,收
发由心。不动心掌虽是绝学,却不是为独臂或瘸腿之人所创制;把内外功夫练到
这般地步,只能说屈仔天赋异禀,化用掌法,居然不受残缺影响。
——天功!
而邵咸尊赌的,就是这份收发由心。
老人按住他的胸膛,只觉触手微陷,如中膏泥,一怔之间,邵咸尊已运功护
住心脉,双臂暴胀一倍有余,猪鬃般的刚毛根根穿出淡青色肌肤,撑爆袖管,挟
巨力撞向老人两胁!
「河凶移粟」确是杀着,但着体后再行吐劲,至多七成力而已。邵咸尊利用
了掌法精义中的儒者襟怀,拼上《青狼诀》强横兽体,便是两败俱伤,也要取老
人之命!
砰砰闷响,二人踉跄分开,半兽化的东海首善凌空翻个筋斗,踏墙一蹬,不
顾五内翻涌,挥爪扑向老人。
老人卷着破碎的桌板与杂物连滚几圈,单臂一攫,扯下一缕乌金暗芒;邵咸
尊的视界骤然三分,如花绽放,双手腕脉、肘弯肩头等传来极锐极薄的痛楚,刀
枪不入的青狼之体仿佛像粗纸遇上了金错剪,被无声无息切开。
邵咸尊汗毛直竖,本能要护住咽喉、心口等要害,才发现手腕、肘弯、锁骨
下方的筋脉俱被削断,大股药烟窜出皮肉,却无法立时复原,双手软软垂落身侧,
晃如逆风柳条;但见药烟中一点暗芒不动,对正自己的喉咙,为免撞穿在敌刃上,
死命顿住身形,一路滑跪至老人身前,被剑尖戳入咽喉寸许,如膏脂串上热刀,
几不能止,鲜血汩汩而出。
老人食、中二指夹着昆吾剑片,嘴角扭曲,微露一丝冷笑,这回是真露出讥
诮不屑之色了。
「你想方设法,攀附旧情,将三弟送往飞鸣山,是防着我哪天回来,不致对
草堂秘剑一无所知罢?你的好三弟可曾发现,兄长与他喂招时,心里打的是偷师
的主意?」老人冷哼道:「可惜云台八子各有传承,他的『鹭立汀洲』与我的
『寒潭雁迹』渺不相涉,你与他拆得再熟,也只能应付他,对上了我,结果就是
这样。」
邵咸尊方才急运《青狼诀》,即遭重创,真气失调,连兽化都只进行了一半,
自疗之间威能消褪,又有部分回复原形,偏生恢复不全,人不人、狼不狼,双形
俱失,被锋锐的剑尖刺入喉间,差点便至颈骨,吞吐艰难,连手臂也抬不起。
除遭遇蚕娘那时,他此生从未如此狼狈,偏偏是在这个人跟前,让他看见自
己偷练邪功,仍落得屈膝惨败的下场。
邵咸尊痛苦得浑身发颤,非因手筋喉管受创,而是自尊。
「这剑,我带走了。」老人拔出昆吾剑,挑起白巾一裹,仿佛掖的是条咸鱼。
「你想做好人,想要好名声,这不是坏事。秀绵的女儿很好,你弟弟很好,
她们都是好人,你的运气很好。带她们离开越浦,有多远,走多远。你干这些事
若只是担心我寻你晦气,今夜之后,你便少了个作恶的借口。」
邵咸尊喉间格格滚动,创口与嘴角不住溢出鲜血,艰难开口:「你……报…
…报仇……」
「你问我要不要报仇?」老人在门前停下脚步,却未回头。
「我一直都在报仇,报师父的仇,报妖刀乱中无辜惨死之人的仇,报苍生黎
民之仇,那对象并不是你。你若非昏了头,糊涂了三十年而不自知,当能明白,
自己不过是一枚受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我便杀你一百次,也不能阻阴谋家黑手,没了邵咸尊、雷万凛,还有无数
棋子可用,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权欲薰心之人。非为这柄正剑,我这一生,都不
想再出现在你面前;我若能放,你何苦同自己过不去?」
动弹不得的邵咸尊激动起来,呜呜出声,既像嚎哭,又似兽咆。
「师……偏……偏心!传……传……铸……剑……呜呜呜……我……不……」
「看来你从不明白。」老人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你是很聪明的人。我
从前很仰慕你,读那么多书,懂忒多事,言行举止这么像读书人,和师父他老人
家,是那么样的亲密。不想你居然不知道,师父最在意的,从来都是你。一直…
…都是你。」
秀绵她爹……俞雅艳俞师叔说过类似的话,兴许季师叔也说过。
邵咸尊痛得像是被狗活生生啃着内脏也似,因狂怒而剧颤的身子恍若摇筛,
直欲狂吼,偏生屈仔的秘剑剥夺了他的声音。
——事到如今,你还敢这么说!
——你们一个个……都昧着良心消遣我!
「铸……咯咯……青锋……没、没有……呜呜……只……只你……呃……」
老人会过意来,不由失笑。
「你是想说,师父偏心,只传了我一人铸造秘法,这把剑就是铁证?」
他摇了摇头。「这种独特的铸法,连师父也不会,如何传我?邵咸尊,奸宄
邪佞,究竟将你蒙蔽到何种境地,竟教你忘却你曾见过、用于祸世阴谋之上的刀
剑铸法?你忘了自己也曾持有这样的刀器,驱役刀尸斩杀无数豪杰么?那几把刀,
却是何人何地所出?」
邵咸尊如遭雷击,若非受伤沉重,几乎要跳起来。
老人的话唤起他深埋既久的记忆——兴许他并不那么想忆起那段排设阴谋、
杀人无数的时光。邵咸尊并不享受杀戮,他所除掉的每一个人都能说出利害冲突,
只有结果是他要的,而非过程。
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乱里,初期刀器多出于邵咸尊亲炙,遇上高手极易折损,
他才想出「生魂勿近,金铁禁行」的妖魂移转之说,来解释妖刀外型何以屡屡不
同。中期以后,他辗转得到几柄精造刀器,坚韧锋锐,的非凡品,配合他与雷万
凛设计捕捉高手,炮制而成的种子刀尸,「妖刀无可匹敌」的恐惧,才算是广为
流布。
战后,邵咸尊才从当时执掌埋皇剑冢的「天笔点谶」顾挽松口里得知,这几
柄神兵乃出自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这位前朝酷吏,之所以能在新朝混得顺风顺
水,挟此秘闻、襄助苗骞抄了轻羽阁,毋宁才是顾大人的青云梯。
他忽然明白,这柄昆吾剑何以如此坚锐神异。但他不明白的是:屈仔,又是
从哪里得到这项传说中的铸造秘术。
「青锋照从来就不会使用『天瑛』。我们不知道天瑛是什么,不确定它是否
存在,没有人见过一柄实际存在的天瑛剑……在铸炼房里说起这两个字,季师叔
会让我们挑水三百担,处罚同说粗口差不多。」
老人边回忆着过往,淡淡一笑,推门而出,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于夜色中,
嘶哑的语声随水风流入,一如远去的跫音。
「但天瑛刀剑是存在的。你曾以它为恶,而我,学会了铸造之法。」
◇◇◇
自从随侍老台丞去了趟覆笥山,谈剑笏谈大人就一直待在越浦城里,哪儿都
没去。
谈大人不爱游山玩水,别提秦楼楚馆,流连风月了,一来谈大人真没兴趣,
二来是真没有钱。
事实上,谈大人是相当不怕枯燥的,在平望的督作院时,干过更无聊、更虚
掷生命的工作,日复一日地清点库存,造册归档。但谈大人不仅创下历任军器少
监里最惊人的全勤记录,坚持确实清点、确实造册,完全按照工部颁布的规程行
事的结果,上司苦苦哀求他别这么认真未果,终于在最短时间疏通人脉,把谈剑
笏调出平望,想去哪儿让去哪,下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
十七座库房几万件的陈年破烂儿,谁让你一件一件搬出来装备保养还晒太阳?
有病!你姓谈的全家都有病!
谈大人在白城山上的日常,不管是谁来看,都只能用「无聊」两字形容——
嘘寒问暖、专心院生学习起居,那是台丞副贰公余闲暇做的。谈大人概念里的
「工作」,是得动手弄点什么、把什么东西打开或关上,定时定点,还要留下详
实记录,以供有司查察。
不这样干的,算是哪门子工作?利用公余做做也就是了。
所以,他在越浦城里最难过的,就是没工作可做。不能弄点什么、把什么打
开或关上,定时定点,然后逐笔记录。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虚掷光阴啊,谈辅国!
上覆笥山之前,萧老台丞见他每日在粮船岸上走过来走过去浑身发痒也似,
瞧得无名火起,遂派他去越浦附近的学庠、府衙书库巡视,清点些什么,做点什
么文书记录之类,稍稍排遣了谈大人的不适,图个眼前清静。
可越浦虽大,终有查完的一天,如非不欲招惹镇东将军,萧谏纸直想派他去
谷城大营查粮秣册、军械册,但凡写在纸上的通通让他查一遍,看看号称世上最
清廉的军头,撞上绝对是世上最无聊的官僚,究竟鹿死谁手。
「你今日在外头走动时,要嘛别让我看见,要嘛别靠近船舷。」一日晨起,
萧谏纸埋头书案时,又见他游魂似在外头飘,叫了进来,没好气道。
「是,属下遵……」
谈大人一向与老台丞合作无间,绝不拂逆台丞的心意,本能应了,才想起要
问因由。「这又是为何呀?莫非老台丞掐指一算,料到今日河中有浪?」以老台
丞神人般的本领,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似也是理所当然。
萧谏纸冷笑。「我怕一个没忍住踹将下去,对你就不好意思了。别让我瞧见
为好,辅国。」
老台丞就是这么体贴人。谈大人心想,不过说破就不好意思了,于是默默退
出去,改往别条船上蹓跶. 因此,当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亲自投帖,邀谈大人往
真妙寺拜会邵家主时,谈大人是颇为跃跃的——当然非如随行的院生们大胆揣测,
乃因美人邀约之故,而是谈大人快闷出病来了,镇日嫌得发慌。
「我的佩剑『昆吾』,本出自白日流影城,不巧在莲觉寺一战,柄鞘毁于乱
石之下。横二总管与独孤城主现下都在栖凤馆,送回朱城山似又远了些,遂委请
邵家主帮忙修补。」染红霞小心措辞,似乎意有所指:「我只会使剑,于铸炼一
道实是大大的外行。横姊姊说,谈大人精通冶炼,若能请得大人同行,也好有个
照应。」
都请出「文武钧天」帮忙了,还须何人照应?谈剑笏正想谦虚几句,其实以
邵咸尊的本领与地位,这也不算是违心之论;见染红霞说得保留,忽会过意来,
探问道:「二掌院的剑,坏得严重么?」
「瞧是柄鞘有损,未见其他。」
「……送交家主,有多久了?」
「据说已近三旬。」
那也太久了点。谈剑笏相信邵咸尊的为人,断不致侵吞晚辈的剑器,这口昆
吾剑在莲台第三战里,与家主借予耿典卫的名刀藏锋战得平分秋色,更可能是受
了什么暗伤,家主为补其阙,又不便言明,才耽搁如许时日,点头道:「不妨,
下官陪二掌院走一趟,一窥家主神技,开一开眼界。」染红霞笑靥如花,欣然称
谢。机会难得,在粮船上服侍老台丞的几名院生也想观摩「文武钧天」修补名剑
的技艺——以及就近陪同染二掌院——谈剑笏本还担心台丞无人照应,萧谏纸把
手一挥,冷哼道:「杵在船头看了难过,全带上!午膳让余家鱼铺烧一尾花鲢,
捎碗白饭来。」余家鱼铺是前头不远处的一间食店,东家颇有手艺,鲜鱼料理得
极好,每日天还未亮便出浦捞鱼,现捞的河鲜以木盆清水贮装,搁在铺口卖,买
了请东家料理,也能自带鱼货求烹,一盘酌收十几乃至几十文钱,是渔夫与知味
之人打牙祭的好去处。
萧老台丞到越浦不久,便吃上了余家鱼铺的烧鱼,常遣院生去买,连谈剑笏
这般「只合吃草的骆驼舌头」,也觉东家料理的鱼特别弹牙鲜美,听见老台丞指
定要吃,知他心情不坏,这才释然下船。
正午时分,一名青布棉袍、发短尚不成髻的少年,提着食盒走出鱼铺,来到
粮船。
留在岸上荫凉处、看守登船梯板的院生扶剑起身,见少年虽有些眼生,竹箧
食盒却是看熟了的,接盖一阵鲜浓热气扑鼻而来,盒底置了碗洒满翠绿葱珠的鲢
脑豆腐羹,一碗红彤彤的水煮鲢鱼片,加上一大碗白米饭,还有一小只空碗,约
莫是给台丞盛羹之用;按副台丞吩咐,先搜了少年的身,没见什么危险的器物,
再以银针逐一试过饭菜,这才拱手道:「失礼了,小兄弟请。」
少年笑道:「东家在铺里置得饭菜,兄台若不嫌弃,还请移驾品尝。」
「这……」那院生的表情颇见犹豫,枵空的肚子却不争气地蛙鸣起来,想来
定是食盒里的烧鲢鱼不好,勾起馋虫无数。忽听舱里传出老台丞威严的声音:
「你吃饭去罢。让这位小兄弟服侍我用餐便了。」
老台丞头一回品尝一道南陵风的「炙鱼脍」时,便是东家亲自带着炭炉锅具
登船,在台丞面前料理完毕,以食其鲜的。想来这是余家鱼铺的常例,既然老台
丞出声,院生也乐得轻松,抱拳朝少年一拱:「有劳小兄弟。我就在铺里,有事
喊我一声。」便即离去。
铺里果然留有一桌饭菜,与老台丞所用相同,鲢脑豆腐羹、水煮鲢鱼片,东
家说是会过帐的。院生乐不可支,总算稍稍抚慰了没能与染二掌院同行的悲愤,
坐下大快朵颐。
少年登得粮船,掀帘入舱,将竹箧置于几顶,摆布好饭菜碗筷,满舱都是鲢
鱼鲜香,连埋首书案的老台丞都忍不住抬头,正迎着少年的飒爽笑颜,朗声道:
「午膳备好了,台丞趁热吃。」
萧谏纸微眯着凤眼,眸中迸出精光,打量了他半晌,这才推送轮椅滑出,来
到铺着锦缎的八角桌畔。少年俐落地替他放下椅后的插鞘,避免竹轮椅在摇晃的
船舱里滑动,又为老人盛满热腾腾的白饭,双手捧过。「……台丞请用。」
萧谏纸接过饭碗,夹了筷水煮鲢鱼,红艳艳的滚烫油汁滴在饭上,渗开一层
橙金油亮,益发衬得剔透的饭粒润泽饱满,裹着辣油的鱼片雪白嫩滑。
老人尝了一口,赞道:「好滋味。」扒饭相佐,连尽几口,才又蹙眉:「好
辣的滋味。」少年刮得小半碗汤面上的豆腐羹,闻言奉上,笑道:「台丞不嗜辣,
该吃红烧,而非水煮。」
从来只有萧谏纸说人,几曾由人说?老人哼道:「我知这道菜辣,早有准备,
没想佐了白饭,更显其辛。」少年吃惯了辣,倒没想过有这种事,思索片刻,娓
娓说道:「这和杀人,约莫是一个道理罢?杀一二人时,心里有所准备,知自己
做的是坏事,将成恶人,或者后悔,或者沉沦,却不混沌,心底清楚得很。一旦
杀的人多了,理由便多起来,或杀一人以救苍生,或牺牲少数,造福多数,打着
大义名分,越发心安理得起来;旁人指摘其恶,说不定还要翻脸。」
萧谏纸眸光一锐,满目森然,一时却无以相应,沉着脸又吃小半碗,喝了豆
腐羹,乜着桌前殷勤侍奉的少年,上下打量半晌,哼道:「你头一回来见我时,
刻意打扮精洁,换上一袭体面武袍,希望能在纷乱的时局中,有个施展拳脚的位
子;然而态度畏缩,期期艾艾,易挫易折,稍进则退,任谁来看,不免觉得难当
大用。我可惜你一条命,不欲折损幼苗,这才让你回去,你连个『不』字都说不
出口,足见我所料无差。
「这一回,你穿着店小二的青布短褐,布菜劝食,甘执贱役,然而目光宁定,
成竹在胸,不知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以为不会再如前度一般,夹着尾巴逃离此地,
抑或有功名在身,新官上任三把火,挟镇东将军为后盾,当天下之大,再无人能
威胁于你,这才底气十足,夷然无惧?」
「是么?我倒不觉得,有这么大的差别。不过台丞目光灼灼,鉴人如镜,既
然说有,想来便是有的。」少年露出认真思索的神情,片刻才道:「当时我来见
的,是东海武林的泰山北斗,天下士子无不倾心的儒者巨擘,一言而为天下法,
匹夫而为百世师,我读书不多,一向仰慕读书人,见着了士大夫里最出类拔萃的
一位,心中之激动,难以言喻。若有失仪乃至失常,当为此故。」
萧谏纸冷笑。「做官还是有好处的。一会儿没见,马屁都拍得忒好了,慕容
麾下,果无虚士啊。」
少年并不气恼,正色道:「况且,奇宫魏师傅死后,东海便有遗老,再无这
般抛头洒血、不惧邪霸的滚热侠肠。我来找的,是世间最后的希望,在妖刀之前,
不仅有破除邪秽的智识,更有舍我其谁的担当。人在仰望巨大之际,所显现的渺
小,实际上并不卑微,那是渴望成长、仿效伟大的一份希望,便是此际看来,我
也不以为耻。」
老人沉默了一霎,扬眉嗤笑。
「看来,你认为自己练就绝世武功,已有破除邪秽、舍我其谁的资格,堪为
世间希望,才来耀武扬威,让我收回评价,肯定你的『成长』么?」
「台丞误会了。我以为就算是世间至恶,在清算其恶之前,也该听一听他的
说法。有些理由纵使无法被原谅,起码应该被聆听;无有承受真相的襟怀,不能
侈言正义。」
耿照为他添了白饭,新舀过鲢脑豆腐羹,恭谨合宜地将碗推至老人面前,微
笑道:「在开口之前,当好好吃一顿,吃好了,才有交代清楚的气力。就算是你
也一样,古木鸢。」
第二二九折柳岸习习,一一风举
「……有道理。」
萧谏纸点点头,丝毫不觉意外,较诸先前反应甚或更冷淡些,仿佛耿照喊的
是「老台丞」,而非是统领暗行恶鬼、足以惊天动地的代号。耿照微怔,还没反
应过来,老台丞冷不防地一抬眸,问道:「你吃过了没?」
欲寻「古木鸢」摊牌,耿照打昨晚起便没甚胃口,宝宝锦儿心细如发,今儿
早晨特别给他熬了鱼粥,耿照稀哩呼噜连尽三碗,食不知味,总算营养充足,不
致枵腹。
他在余家鱼铺打点吃食,自己却没心思吃上,陡被老人一问,讷讷摇头,苦
笑道:「我不饿。」
萧谏纸怡然道:「不怕我好生交代之际,你却『咕咚』一声饿晕过去么?吃
好了,要干什么也才有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举箸轻敲盛饭的大碗,发出铿
铿脆响。
萧老台丞饭量甚寡,余家鱼铺的东家却大方得很,就算耿照替老人添了满碗,
海碗里还剩得大半碗热腾腾的白米饭,瞧着比老台丞碗内的还多。
他一下词穷,想不出推辞的借口,只得盛了一碗,坐下与老台丞同吃。那水
煮花鲢片儿果然美味,鲜嫩紧致,雪白的鱼肉落箸即分,毫不费力,入口却能弹
人牙舌,火候拿捏恰到好处。
越浦之人吃不得辣,余家鱼铺用滚油煸辣椒时,下手十分节制,萧老台丞觉
得「更显其辛」,在耿照尝来直是小菜一碟,舌尖还不觉麻刺,鱼肉白饭便已囫
囵落肚,吃得满嘴鲜香,差点忘了是来谈判的。
萧谏纸不慌不忙,以雪帕按了按嘴角,照例提过冷茶,一人斟了一杯。
「你请我吃忒美味的花鲢两吃,可惜我只有粗茶回报,将就罢。」
耿照还记得上回在这艘粮船上,就在这陈旧的船舱里,看到这壶冷茶时的感
动和感慨。萧谏纸若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那么一直以来,未免也掩饰得太好
了,不惜牺牲享受,过着这种清贫俭朴的生活,埋首故纸堆里……如此行恶,其
意义何在?
岳宸风为恶的理由,清楚到毋须解释。但萧老台丞不同,揭穿「古木鸢」的
真实身份,并未让耿照稍有拨云见日之感,反而带出更多谜团。
「我想知道为什么。」
少年啜了口冷涩的粗茶,从美味的微悚中回过神来,向阴谋组织的大头目投
以锐目。「除非伤害无辜百姓,能为你带来我不明白的乐趣,否则驱动流民包围
阿兰山的举动,我想不出一点理由能为你辩驳。还是我们……普天之下所有人,
一直都看错了你?」
萧谏纸抬起头来,神色严肃。
「我无意替自己开脱,在最初的计划里,有人理当稳制流民,勿使生乱。慕
容柔乍看雷厉,其实在人命一事上,素来自制,你说『上下交相贼』也好,说我
们心念一同也罢,如非有人中途捣乱,本不应有此伤亡。」
「捣乱之人戴的,同样是『姑射』的面具。」
「你很清楚『空林夜鬼』不可能这样做,对不?」老人哼笑:「休说横疏影
不懂武功,便教她掌握力量,也做不出这等事来。我说了,我无意为自己开脱,
但若流民开杀本在计划之内,你不觉得以我这般腿脚,专程到论法大会的贵宾席
上送死,稍嫌蠢了些?」
耿照毛骨悚然。萧谏纸的口吻,完全是知道横疏影倒戈的,如此一来,姊姊
的安危——「我要杀她的话,她已经死了。」老人举起枯枝般的手臂,制止了耿
照几乎失控的想像力。「横疏影能活着向你吐露秘密,迄今还在栖凤馆内安生度
日,甚且与桑木阴之主暗中往来,只因为我容许她这样,尽管她并不知情。」
「……为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老人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
「因为没必要。」萧老台丞倒退轮椅,从八角桌畔又滑回书案后,随手拿起
桌上的文档。「你该不会以为,动不动就仰天狂笑,口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之类的狂悖言语、动辄杀人者,才能统领『姑射』这样的组织罢?
「不如我意的事多了去,所谓智者,并非拿人当棋子、把世局当弈局,因为
你的帅仕像兵卒,抑或黑白棋石,不会冷不防地咬你一口,无有七情六欲各种需
求,但人有。
「智谋布计,就是在预测、处理种种变数。有不合意者动辄杀人,跟每落一
子就要毁棋,有什么两样?但有一点,同下棋却是一样的:在争逐胜负的过程中,
随着对手应付变局、排设新陷阱的手法,你会越来越了解对手的面貌,他是个什
么样的人?有什么喜好?为什么要这样做……将无可避免地越来越清晰。
「有些棋力高的,不止求胜负,还会在推动局势的同时,隐匿自己的风格与
痕迹,让你以为对手是一团迷雾,或者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这种对手非常可怕,
因为除了赢,显然他还要更多的东西。」
耿照心念微动。
「这样的对手……该如何应付?」
「只要盘势够大、对奕的时间够长,没有人能够彻底隐蔽自己。」老人哼道:
「借力使力、移花接木、驱虎吞狼……能用的法子就摆在那儿,无论你怎么周折
盘绕,骨子里就是这些,遇到挺得住攻击、能慢慢观察盘势,耐着性子与你消磨
的对手,掩蔽身份的迷雾,总有被拨散的一日。」
这与耿照的设想不谋而合,萧谏纸甘冒「造反作乱」的罪名,不仅以妖刀挑
动武林风云,甚至将手伸到镇东将军、乃至皇后娘娘的头上,至少有一个理由—
—耿照不确定有无其他——就是要逼出「迷雾里的对手」。
但还有几件事耿照无法释怀。
「我想知道,非杀魏老师不可的理由。」
老人垂落目光,微塌的瘦薄肩膀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我无意杀他,那是
个意外。莫殊色被人动了手脚,他突然弑师的举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只
能说对手神通广大,趁着我们还不能熟练地炮制、控制刀尸时,借刀杀人,除去
了心腹大患。我很后悔,没把计划提前告知魏无音,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耿照莫名光火起来,忍着怒气,沉声道:「完美的刀尸该是什么样?像我这
样不听控制的,该是刀尸里的失败之作罢?」
他自信以此际的武功,应不致被双腿不便的垂朽老人所制;虽然神识深处的
杀念,已化作血海中舞刀的妖人,被耿照的意识压制成一枚小球,锁在贮存记忆
片段的屉柜底层,再不能兴风作浪,但难保古木鸢没藏着什么超常的手段,打定
主意,若老人拿出号刀令就口,他也只能擎出藏在扁担杆里的藏锋刀,先下手为
强。
「这你拿着。」昨儿夜里,赶在耿照回房以前,胡彦之在院里将他拦下,塞
给他一只小白瓷瓶。
「『天涯莫问』?」耿照反应极快,毋须拔塞闻嗅,便已猜到老胡之意,急
忙推辞:「这太贵重了!我怎能收?你拿回去,以备不时之需。」他听老胡提过
杀诸凤琦、救云接峰之事,故知他藏有这枚宝物「要是这玩意明天能救你一命,
那才叫『以备不时之需』。」老胡收起嘻皮笑脸,正色道:「古木鸢不是玩毒的,
我给你『天涯莫问』,也不是让你去应付什么毒宗,这药除了号称能解百毒之外,
有一样旁人不知的好处——醒神。
「不管你中了什么迷魂药物,抑或心神受制,一吃下去,保证你立时痛得清
醒过来,想昏都昏不过去……你就当它是非常有效的嗅盐,啊?自己小心,我等
你回来喝酒。」拍拍他的肩膀,挥手离去。
耿照为防生出枝节,坚持独自前来,胡大爷不是对他放心,但若尾随照拂,
那么符赤锦、弦子,乃至潜行都那帮小妮子,说不定连染二掌院都要来凑上一脚,
事情办是不办?治军须严谨法度,治娘子军尤为其甚,胡大爷替结义兄弟的后宫
安定着想,只能按捺焦灼,仅以「天涯莫问」聊表心意。
萧谏纸双手都在桌顶,没见他有取物的打算,见耿照气势汹汹,淡道:「完
美的刀尸,该像是崔滟月那样,秘仪将妖刀武学镌进他的身子里,却未剥夺他思
考的能力。随战斗激发潜能,体内的妖刀武学亦将次第苏醒,终有一日,他能真
正掌握这种古纪武学的真义,为现世的武学理论搭起桥梁,打开一片崭新的天地。」
耿照在心中,为「刀尸」做过无数次定义:被操弄的傀儡、行尸走肉、杀人
兵器、试验活体……从未想过,会从身为首谋的古木鸢口里,听见如此正大光明
的说法,仿佛炮制刀尸是一件有着崇高目标的伟业,将会为世人克建殊功、流芳
百世似的。
若非不欲失仪,少年几乎要笑出来,忍着怒气,沉声道:「台丞此说,是把
一件惨忍无道的恶行,歌颂成振兴武林的大业了。这样解释的话,世间有什么伤
天害理的坏事不能做的?」
萧谏纸并未生气,淡淡一笑,抬头道:「你以为炮制刀尸的秘仪,却是何人
所创,又缘何而创?」
这个问题问遍东洲,可能无人能答得出来,然而耿照曾在烟丝水精之中,亲
历疑似龙皇玄鳞的遇合,听过他与佛使的对答,自然不会忘了那个「以刀为卫」
的要求。由「无双之力」与「不死之躯」的例子来看,天佛使者总是扭曲龙皇的
原意,以极不近人情的怪异思路,像钻文字漏洞似的,替玄鳞达成愿望。
守卫龙皇或许不是件坏事,但炮制出这等具有毁灭力量的非常之物,只能说
水精中的影像若是真实,佛使又再一次曲解了龙皇的本心。
「据闻是龙皇玄鳞所创,为求忠心不二的无双铁卫,以守护其王座。」耿照
肃然道:「但忠诚一物,不能靠剥夺心识而为之;力量再怎么强大,沦为杀人工
具之后,带来的就只有灾难而已。」
萧谏纸冷笑。「你没去读书应举,还真是可惜了,说不定颇有天分。恁我如
何编排,都想不出这般冠冕堂皇、却又八股至极的文章。」把文卷「啪!」隔空
扔至八角桌上,哼道:「以迷魂药物控制人心、灌输意识,这种法子是有的,创
造出来的,就只有行尸走肉而已,就算忠诚至极,谁要这等僵尸来当护卫?刀尸
的秘仪,不是这么浅薄无聊的物事。
「那卷图纸里,绘有移植自『始源秘穹』的机关构想——当然不是完成了的
蓝图,你拿了也没用。我们复制了秘穹里的诸般设置,炮制出来的刀尸比三十年
前那批更稳定,对人身的伤害也更小,但只有一点是不变的:除非身历其境,我
们无法知晓运作的原理究竟是什么。」
耿照打开图纸,陈旧泛黄的厚茧纸上,以炭枝潦草地勾勒出一具浑天仪也似、
由七八个中空圆环交叠嵌成的诡异机关,相当于标示星辰位置的周圆之上,镶着
奇妙的弯弧条块。
出于工匠本能,他忍不住斟酌起要怎生固定才好,好一会儿才发现圆环中央
勾着一个歪斜的人形,因为轮廓不甚完整,乍看并未认出,这时才惊觉此物之巨
大,竟要将人硬生生锁在中空的球体中。
球体四周,勾勒着更潦草的滑动线条,耿照一眼就看出,这是在示意每条圆
轨转动的方向,而且以效果线的紊乱重叠可知,速度决计不慢。在机关的前端,
有个祭坛似的小小方台,嵌了块形状不规则的怪石,石头上一条笔直的细线,延
伸到人形的额头上;旁人或觉莫名其妙,耿照却不禁悚然,立时明白那是什么—
—(烟丝水精!)
三奇谷中,从水精里射出一道亮红细线,贯入红儿眉心的画面犹在,耿照迄
今未忘。原来……妖刀的渊源一直离自己这么近,冥冥中仿佛被串在一起,但由
于缺乏通盘的解析,这样的联想并不能帮助耿照稍稍厘清,只觉迷雾更深。
萧谏纸观察他的脸色,明白少年不是头一回见到图纸里的物事——不管是哪
个部分。但他不可能见过,至少在他们培养他的这些年里,他被刻意地隔绝在炮
制刀尸的环境之外,当然是出于「高柳蝉」的坚持。
考虑到少年玄乎的际遇,或在东洲某一处,曾经遭遇过类似秘穹的古纪遗迹,
古木鸢并未犹豫太久,爽快地抛出条件。「你告诉我曾在哪里见过图纸里的物事,
我就告诉你刀尸是怎生炮制。」
耿照沉吟片刻,将烟丝水精之事说了,当然没提染红霞,也略去了玄鳞的意
识经历。
老人听说三奇谷没入水中,略微露出遗憾的表情,然而也不过就是一霎,正
色道:「秘穹中也有一块那样的水精,激发刀魄的藏密、推动秘穹的机关,全赖
水精作用。然而,水精内所含的力量所剩无几,须以内力催发,方能勉强启动,
料想是三十年前炮制刀尸之人,不知用法,将贮能恣意消耗,而至如此。
「我等复制秘穹的机关,也是为了减低能量所需,将施行秘仪的机具缩小。
饶是如此,在崔滟月之后,要想再催发水精,推动机关,已然十分吃力。但高柳
蝉始终相信,世上决计不会只有一块烟丝水精,为防后人挟以作乱,坚持要我毁
去秘穹与机具,我已答应了他。」
听到「高柳蝉」三字,耿照心情复杂,但防着是老人扰乱心思之计,强逼自
己不作猜想,扬了扬图纸。「光看这张纸头,无法得知刀尸究竟如何炮制,尚请
台丞指教。」
「秘穹设施、刀魄,以及号刀令,是从开始便已存在,于我借来『姑射』时,
一并转交与我;其中运作的原理,迄今无人知悉,高柳蝉或许是这个世上,钻研
此道最久的一个,只可惜所知有限,可能只比『姑射』的原主稍多些。
「我们用的药,无论是激发潜能、迷眼惑心,都只为增加刀尸在秘仪中的生
存机会,『击鼓其镗』可让他们的身体更强韧,『失魂引』减低他们所受的痛苦,
醒后无知的『阴阳交』自是为了保守姑射之秘……这些都不足以构成刀尸。
「炮制刀尸时,须将刀魄置于水精之中,以内息催发水精之力后,秘穹会带
着接受秘仪之人飞转,同时自水精中迸出一道灿亮异芒,直射受术之人眉心——
咸信就是这道异芒,将刀魄中所蕴,『刻』进了人的脑识;至于是什么道理,我
和高柳蝉都无法解释。」
老人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我吸收横疏影进入组织,是从号刀令得到的启发。若能由音韵入手,破解
号刀令的秘密,如此秘穹、水精乃至刀魄的运行之理,便有机会获得合理的解答。
可惜此法不通。」
耿照留意到他三番四次强调了「我」。
「但高柳蝉……不以为然么?」
「他说我这是投机取巧,我不否认。」老人不觉微笑,片刻才敛起笑容,轻
哼道:「但他以为,必须由刀魄入手,才能通解其妙。一直到缩小的人工秘穹设
计完成,实际制作出来,炮制刀尸才真正得到成功;在此之前,我们弄死了几个
人,他便不肯再干了。
「秘穹运转起来的样子,活像个巨大的刑具,人缚在其中,一不小心就给碾
碎了、甩烂了,要不就痛苦哀嚎而死……那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经历之一。我不
知三十年前妖刀之乱时,他们是怎生办到的,或许他们就是眼睁睁地看人死,或
者当时的秘穹运作得更好,不似如今这般迟滞。」
耿照眼神很冷。「台丞客气。较诸用心,实无不同。」
萧谏纸笑得讽刺,并未辩驳,哼道:「总之,高柳蝉是不让我试了,开始着
手设计缩小的秘穹,能更好的利用水精残力,非任其虚耗于推动巨大的石窟之上。
他花了三年才成功,完成之后,却不许我寻人试验。」
但破解妖刀、乃至刀尸的秘密,也是追索阴谋之人的一条线索,牺牲了这么
多人,背负着恶名,古木鸢与高柳蝉早已没有回头的路。
「他想了个蠢法子。」萧谏纸冷笑:「在确定复制秘穹不会弄死人之前,他
只用自己来做试验,每回只尝试极短的时间,但每两三天就弄一回;随着间隔拉
长,在人造秘穹上也待得越久。」
耿照听得目瞪口呆,几乎惊起。
「你是说七……高柳蝉他,也是刀尸?」
「那就要看你,怎么定义『刀尸』了。」老人淡然道:「这般胡搞的时候,
我们还没有『击鼓其镗』,没有『失魂引』……什么药都没有,他是生受了刑架
的痛苦,像是要给那些枉死的人一个交代似的,然后又挺了过来,唯恐他们的牺
牲平白落空。
「他算不算是刀尸?我不知道。什么妖刀武功、违背常理的内力运行之法,
他一样也没有,内外武功同原本一样,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但刀尸有的头疼、失
眠、杂梦,灵肉分离似的诡异体验……他一样都没缺,剧烈的程度,以致后来应
付其他刀尸时,简直游刃有余。
「得到这种笑话般的结果,自是令人气沮;勉强要说有什么收获,便只有他
对刀魄的感应,乃是空前绝后的强大,不惟感应,只消手握刀魄,他便能遁入虚
空之境,我亲眼看他在睡梦中浑身发颤,真气以奇诡的形式奔窜流走,隔着大老
远都能感受气机的异常。
「我这辈子,只见过一门像这样的武功,即使两者绝不相同,但与今世武学
大相迳庭这点,却是一样的。」
耿照知道老人说的是太祖爷的「残拳」。看来那名异人传授独孤弋的,与妖
刀刀魄中所藏同出一源,即是萧谏纸曾提过的「古纪武学」,在龙皇玄鳞统治东
洲之时,流传于大地之上的神奇武功。
古纪武学何时断绝?何以断绝?至今已不可考。然而,根据这些残存的凤毛
麟角,只能认为古纪武学强大之甚,是远超过今传的,是以残拳一出,天下无敌,
当代无以抗衡者;妖刀离垢的武功,则使手无缚鸡之力的崔滟月公子摇身一变,
成为血洗风火连环坞的火刀战将。
「可惜高柳蝉无法把那种武功带出梦境。它似乎藏得非常深,心识一回到现
世里,就连求生意志都无法将之激发出来。」听起来他们真还试过什么九死一生
的办法,耿照想像两个老人拼命地想试出解梦之法,莫名地觉得诙谐极了,原本
的满腔怒气,似乎稍见平歇。
老人看了他一眼。
「后来,他想出了一个法子。他偶然收养的一个孩子,用以排遣长生园的寂
寞日子,每天睡前总缠着他说故事,给了他灵感。他每回亲试秘穹之后,便以自
己为媒介,手握刀魄,用额头贴着那孩子的额头,试图将『梦境』传给他。
「『这样最安全。』——他总是这样说。这法子虽见效奇慢,可能要花三年
五年、乃至十年才能看出成果,判定有无影响,但他遁入虚空,浑身自行牵引而
起的气机,据信已悄悄地改变了那孩子,让他先天带有古纪武学的底子,毋须学
习今世的内功心诀,便能跑得快、跳得高,身子健壮,或许在入虚致静的内家修
练上,比旁人更吃香……」
耿照怔了许久,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眼眶发热,一咬银牙,不让水渍溢出。
「你可以怪他,没有同你说实话,没问过你愿不愿意承担,让你在小小年纪,
就冒了试验可能失败的风险……然而,他不曾辜负过你的信赖,他一直都是那样
疼爱你,即使要冒险,他也宁可挡在你身前,让你所承受的降至最低。这点,你
的七叔从来没有改变过。」说着从书案边插满卷轴的藤篓里,取出一物,推至桌
缘,赫然是簇新的昆吾剑。
「拿去给染红霞那娃娃。谅必你也不是毫无所觉,邵咸尊那厮,不是什么善
男信女,日后切莫轻信于他。」萧谏纸冷哼道:「当日,会让你送此剑去断肠湖,
全是意外。我的原意,是透过横疏影之手,安排一柄足以抗衡妖刀之锐的正剑,
到七大派里备着,算是某种预防措施。岂料出师不利,我在灵官殿那厢的安排被
彻底破坏,断肠湖这边,也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强敌。」
耿照闻言一凛。「那何阿三……不是你们的人?」
萧谏纸哼笑道:「笑话!我挑选的刀尸,若非七大派中资质上佳的年轻弟子,
便如崔家娃娃那般,拥有殊异体质之人,兼且家破人亡,已无退路;将来逼出阴
谋家之际,他们便能以妖刀武学铲除恶人,洗刷污名,于动乱平息后传下武学,
成为联系古纪今传的宝贵种子。
「虽说出身无分贵贱,但一名毫无根基的无知乡人,就算绑上秘穹,也不过
是徒然增添牺牲的风险而已,简直是脱裤子放屁!谁干这等无聊事来?然对手无
意栽培刀尸,达到目的便随手抛弃,管他是死是活,自然毫无顾忌。」
耿照思绪飞转,沉吟道:「这么说来,啸扬堡的何堡主,也非是你等所为?」
萧谏纸摇了摇头。
「当时,火元之精的试验尚未成功,指剑奇宫的莫殊色该是我们手上最出色
的刀尸,直到于妖刀冢遇上沐云色为止,都在我们的计划之中。原本沐云色昏迷
后,该将他俩转移至灵官殿,吸引七大派到来,揭开妖刀乱世的序幕;但当中莫
殊色失踪了一阵,再出现时,已然不受控制。」
那就是另一拨「姑射」暗中搞鬼了,耿照心想。
「先说好,我始终认为你不堪大用,迄今未改。」萧谏纸推动轮椅,将昆吾
剑拿到耿照面前,肃然道:「为教你七叔专心致志,为我揪出那隐于幕后、操弄
天下逾三十年的黑手,我巴不得你同你那几个貌美如花的红颜知己,现下就给我
回家种田,生几个娃娃,让他觉得此生无憾了,抱死志给我卖命。
「可惜命运择人,甚于人智,什么机巧聪明,至此只能低头。无论如何,你
终是来到了这里,有了听我说这番话的资格,还不算太没用。我同你七叔,都不
是什么好人,便打着大义的名分,将来我们都要为曾经做过的恶行付出代价,决
计不会逃避。
「我料你今日前来,并不是来同我拼命的,你已隐约察觉在一切背后,有股
力量在运作、策划着阴谋;你来是为了确认,我到底是哪一边的。」
耿照接过昆吾剑,心绪已与初来时大不相同,不能亲自见到七叔固然遗憾,
但萧谏纸的话,填补了他心上的那个大洞。少年对形势的判断更为冷静清晰,明
白萧老台丞的话其实切中要点,以灰袍人无所不在的形迹、难以匹敌的强横武力,
眼下的确没有自乱阵脚的本钱,他正要开口,老人又举起一只手。
「你确认了你的,现下轮到我了。你以为,这样就通过考验了么?登门踏户,
便能得到生死不弃的盟友?这未免也太过天真。」
「有道理。」耿照出乎意料地并不惊讶,只点了点头。「考较对方到底有无
资格,也是结盟之前的功课。老台丞请说。」
萧谏纸回头拈了枝笔,润好毫尖,在掌中书毕,才将狼毫笔递去。
「我这人一向怕麻烦,就不啰唆了。写下敌人之名,总要目标一致了,才有
结盟的必要,是不?」
耿照不置可否,也在掌中写下答案,两人同时摊掌。舷窗之外,柳岸习习,
忽闻一阵朗笑,伴着河岸水风远远送出,余家鱼铺里正埋头扒饭的院生抬起头来,
心想老台丞难得吃得这么欢,自己上白城山都六年了,从没听过台丞笑哩!
第二三十折冤成薄幸,帘后舞腰
这顿在舱里用的午膳,老台丞居然破天荒吃了大半个时辰,差点惊脱了院生
的下巴。吓人的还不止这样,少年离去未久,老台丞便唤进院生,交了锭银子,
让他顺道往捣衣桥畔的杨雀饼铺买盒梨条京糕,送往真妙寺。
「照副台丞之性,肯定空手上门;染二掌院英风飒爽,惯走江湖,怕也无这
等精细。你替我向家主致意,记得同副台丞说,若家主看在梨条状元糕的份上,
留他晚饭,毋须推辞,代我吃了便是。」
院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就是盒山楂糕,有留饭的人情么?
听萧谏纸又补几句:「柜上若说要等,就说是我送邵家主的,当不致空手。」
院生瞠目结舌,被老台丞锋锐的眼神一睨回神,赶紧揣银锭下船。
他不知杨雀饼铺的梨条京糕,非是常见的以山楂果泥、冰糖、藕粉熬煮,放
凉后凝固而成的凉糕,而是以三筛的精细糯米粉炊成的甑儿糕,也就是俗称的
「状元糕」,镶蜜渍山楂、梨肉条为馅,恁是权贵豪门,临柜也只买得三天后的
糕,这还是插了队的;寻常百姓按部就班,等上三五天也是稀松平常。
院生越过捣衣桥畔长长人龙,报上「千里仗剑」萧谏纸、「文武钧天」邵咸
尊之号,东家亲自出迎,奉上一盒热腾腾的新糕;捧往真妙寺的路上,连迈步都
小心翼翼,唯恐一个失手,摔了这盒得来不易的宝贝。
「我不知台丞雅好小食。」
耿照换过衣衫,登船继续面议,问起支开院生的理由,略吃了一惊。老人淡
然道:「大隐隐于市。若未尝过杨雀铺里的梨条糕,不算来过越浦城。」谈了半
个时辰,耿照才起身作揖,潇洒离去。
萧谏纸倚座目送,直到少年背影没于翻飞的新绿柳浪,才收回眸光,但听舷
侧传来「叩叩」闷响,朗声应道:「上来罢,没有别人。」
一叶扁舟系于舷底,佝偻的灰影攀缘而上,一跛一拐地进舱,上衫右袖空荡
荡的,单手解下覆顶头巾,露出风干橘皮似的斑剥皱脸,微眯的眸子里颇见污黄,
似是目力不佳,却不是七叔是谁?
萧谏纸上下打量一阵,冷道:「邵咸尊打你那一掌,我怎么看都不是轻伤。
至于么?你又不欠他。真要说起来,那厮还你一命尚且不够,我怎么看,你都是
白挨了一记。」
「挨都挨了,抬杠有意思么?总之死不了。」七叔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不欲
浪费时间于斗口上,正色道:「谈得如何?」
「剑我给他了,让他交还染家女娃。」
萧谏纸故意不看他,提壶斟茶,好整以暇。七叔重哼一声,不理他推过桌面
的粗陶茶杯,也不落座,微愠道:「你知我问的不是这个。」定了定神,心中有
谱,容色稍霁,哼道:「无论你出了什么狗屁倒灶的题目,当是主持大考,看来,
他是通过了你的刁难哪。」
萧谏纸不知是心情不坏,抑或不受这般明显撩拨,左拳虚握,迳以右手举杯,
啜了口冷茶。「我只考他一事,知不知要对付的是谁,我俩将敌人姓字写于掌上,
一起摊开,如此则无可抵赖。」
七叔面色微沉。「故弄玄虚!直接点不行么?扮什么高深!」
此问之刁,与「天观」七水尘二度难倒地隐人庸、凌云夺冠那一问,其实也
差不了多少,识者自能回答,不知道的却怎么也答不上。看萧谏纸的模样,会面
非以不欢而散作结,显然耿照之答,起码没让他当场翻脸。
这种没谱的「题目」,七叔抓不准他通融到何等地步,索性不去猜耿照是怎
生错法,黄浊翳目瞟他左掌,哼道:「你是写上『隐圣』二字,还是直接亮出了
殷老贼的字号?吓得小伙子面无人色,能满足你无聊的虚荣心么?」
萧谏纸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
「他同我写的答案,一模一样。」
七叔微怔,皱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得色,强自抑制,哼笑道:「看来,
他这个七玄之主还真不白干,竟能查到这般境地。老贼的好日子到头啦,连个小
娃儿都能揪住他的尾巴,东洲能人甚多,除了我等,肯定也有别人盯上了他。」
萧谏纸以左拳轻叩桌顶,片刻才道:「你错了。这孩子知道的,远远超过任
何人,只差一点儿,就让我们这几十年光阴形同白饶,工夫都做到了狗肚子里。」
摊开掌心,赫然写着「行空」二字。
七叔倒抽一口凉气,怒道:「你写得这般答案,分明是想同他翻脸——」才
省起耿照竟也知晓,不禁结舌。
「你就明白,该面无人色的,其实是我们。」
萧谏纸抬头,敛起调侃促狭之色,肃然道:「我等掌握这条线索,只不过比
他早了几个月而已。并肩作战,势在必行!倘若老贼知他涉入如此之深,将以何
等雷厉的手段,教他永远开不了口?你的师父、我那笨蛋皇帝,便是榜样。」
◇◇◇
耿照连续两天出门,带回青锋照、埋皇剑冢欣纳七玄同盟的好消息,不惟大
宅内诸女振奋,传回冷炉谷,亦是欢声雷动,无争坪上建筑「混元宫」的进度,
连带地突飞猛进,初生的同盟一时间上下齐心,颇见峥嵘。
风云峡一系在越浦的联络据点,沐云色得宫主允可,曾告知耿照几处,以便
照应。耿照已遣人递交亲笔画押的蜡丸书信,说明七玄混一、与韩雪色结盟的意
向,料以双方的患难交情,应无异议,只待韩宫主回覆。
流影城是耿照所从出,城主独孤天威游冶成习,城务均由横疏影拿主意,自
也不是问题。水月停轩、观海天门两派,主其事者都不在越浦,鞭长莫及,因此
典卫大人第三天的目的地,便是故地重游的风火连环坞。
耿照用过宝宝锦儿精心准备的早膳,正把握时间,听绮鸳口头报告近日城中
动态,忽见郁小娥踩着小巧的翠绿绣鞋,跨过朱槛,冲耿照袅袅娜娜一施礼,细
声细气:「见过盟主,见过夫人。」楚楚抬眸,水一般的眼波朝主子主母转过一
圈,独不看绮鸳,似有为难之色。
绮鸳一见她来便莫名火起,再瞧这般作态,气得话都讲不下去了,起身将手
里的文档「啪!」往绣墩上一扔,甩着马尾单手叉腰,怒腾腾道:「有话你就讲
啊,装模作样的干什么?」
郁小娥委委屈屈地望着耿照,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
犹怜,只可惜满堂索然,无人相应。符赤锦笑眯眯道:「牙疼么?我帮妹子瞧瞧。」
郁小娥赶紧老实禀报:「回夫人的话,染二掌院到啦,正在大门外候着,说
是专等大人出发。」
耿照喜道:「快快有请!」
「婢子岂敢慢怠?是二掌院不肯进门,说是避人口实。」郁小娥苦着粉雕玉
琢的精致小脸,这回倒不似有假。
耿照还待说话,符赤锦轻轻挽住,摇头道:「相公且陪染家姊姊等会儿,我
让人备车马去。」耿照想起伊人的倔强,丝毫勉强不得,点头道:「也好,还是
宝宝锦儿心思细。」
符赤锦咬唇低笑,横了他一眼。
「别讨好我,一会儿有得你忙。」一扭圆凹葫芦腰,梨臀款摆,领郁小娥往
后进去了。绮鸳七手八脚摞起文档,动作不是普通的大,劈哩趴啦烟硝四迸,见
他目光投来,没好气道:「爱招惹谁招惹谁去,看我做甚?」
气呼呼地抱文档出门,肉感十足的浑圆臀股绷紧裤布,马尾示威似的晃呀晃,
一副「靠近便抽死你」的架势。耿照脸上热辣辣地一阵痒,被甩得满面刺红的记
忆重上心头,讷讷地回书房取出一只长布包,迳往大门行去。
才到前院里,遥见门外一抹出挑倩影,大红上襦,配上白底的百褶蝴蝶裙,
俏立于朝阳下,薄罗裙纱透出两条朦胧腿影,只觉曲线修长,体态健美,说不出
的诱人。
染红霞长发垂腰,柳腰上系了根与上襦同色的红带子,走近时才发现襦、带
等所用布料,均是压了金织花样的,明明是俗艳的金红二色,穿在她身上,却出
乎意料的温婉秀媚,若非手提长剑,看来便似哪家大户千金春游,目光一瞥便即
黏上,再难移开。
上襦间的白绫抹胸,被浑圆饱满的双峰高高撑起,起伏跌宕。裸露的修长雪
颈与小巧锁骨,说不出的秀气,既清新又迷人,虽是无心使媚,却透着一股难以
言喻的女子魅力。
平素不戴首饰的染二掌院,今儿鬓边簪了朵掐金珠花,不仅衣裳簇新,连脚
上蹬的大红半靿快靴都不见泥渍,合着小腿肚儿的贴身样式是耿照前所未见,看
得出是精心打扮。
他抑着将女郎拥入怀里的冲动,扬声道:「红……二掌院久等啦。」染红霞
闻声一颤,好半天才转身,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俏丽容颜一如梦中,只是表情僵
硬,勉强挤着笑;还未开口,便觉生份。
耿照不知她因何不快,总觉得这种时候,只要拉拉她的小手,便能教她冰霜
消解。两人灵犀交会,染红霞立时便知,原本只是生份,这下却不禁蹙眉,小退
了半步,以眼神制止他的莽撞,硬梆梆地持剑一拱,朗道:「耿大人,血河荡还
有段路程,正事要紧,咱们这便出发罢?」
耿照好生失望,但也不是不明白她的顾虑,定了定神,抱拳笑道:「二掌院
稍候,我让人备好脚力。血河荡说近不近,总不能走过去罢?」
染红霞天还没亮便起身沐浴,梳妆更衣,匆匆与舅舅白锋起用过早饭,一个
人晃了过来。她落脚的客栈距朱雀航颇有一段,走路决计不是好选择,只是她心
切之下,全没想见了爱郎之后,要怎么去风火连环坞。此际听他一说,自己倒心
虚了起来,雪靥微红,咬唇扭捏道:「……好罢,就等会儿。」
耿照只觉她这模样可爱极了,忍着扑上去咬一口的冲动,怡然道:「二掌院
之剑,可否借我一观?」染红霞迟疑了一会儿,双手捧过,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差点鼓破高耸的乳峰,担心耿照藉机摸摸小手什么的,这可怎生是好?
可惜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
她与谈剑笏走了趟真妙寺,没能取回昆吾剑,工作台上的剑片尚未配好新的
柄鞘,谈大人也瞧不出什么蹊跷,问了家主几时能好,邵咸尊说五天之后,谈大
人只点了点头,觉得是合理的答覆。
要去风火连环坞,不能无兵器傍身,白锋起本欲以佩剑相赠,染红霞却知兵
器称手与否,对用剑之人至关重要,不忍夺舅舅之爱,去打铁铺里买了柄应急。
耿照拿了剑,神秘一笑:「二掌院稍待,我去去就回。」转身迈入宅内,穿
过庭中最近的一处洞门,将方才搁在墙边的长布包打开,取出昆吾剑调换。
染红霞拿回佩剑,柳眉一轩,不顾街上人来人往,铿啷一声擎将出来,对日
端详,忽俐落地连挽几个剑花,闪电还鞘,面上疑色益浓,迟疑道:「这是……
昆吾剑。」
「确是昆吾。」耿照笑道。
「怎会……」料想邵咸尊断不致绕过自己,把剑交到剑主以外的人手中,况
且邵家主并不知道耿郎是……思之俏脸娇红,干咳几声以防失态,低道:「应非
得自邵家主之手。」
「不是。」举目四眺,神情警肃,用眼神示意她靠近些。
染红霞面红耳赤,急得跺脚。光天化日之下,窃窃私语,成什么体统!这都
能做得,何苦忍着相思,分隔两地,夜夜独守空闺?咬唇摇头,示意不可,连薄
愠的眉宇都显得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她期待今日与耿郎同行,已连着几宵睡不安枕了,休说赤炼堂,就算是龙潭
虎穴也去得。自出客栈,一路抑着雀跃之情,直似春日踏青,然而打朱雀大宅后
门经过,见两名少女并肩而入起,便生出微妙的变化。
少女作襦裙绣鞋的打扮,半点也不似武林人,并头喁喁,娇俏可喜,乍看毫
无异状,然染红霞认得其中一人之面,是从冷炉谷返回越浦时,在途中接应的潜
行都之一,绝非寻常的幼婢。
好不容易绕到前头,应门的又是郁小娥;等候期间略一窥探,廊庑间不时有
日常打扮的潜行都众走动,这才意识到:原来耿郎周围,竟有忒多妙龄少女,不
知怎的便介意了起来,浑身都不对劲。
类似的情景,在冷炉谷时更加明显,然而,恰恰便是冷炉谷内的一切都太不
真实,反而不觉有异,况且那几日里耿照时时刻刻都将她带在身边,夜夜春宵,
极尽缠绵能事……宛若置身云端的幸福,无形中也加深了虚无梦幻之感。
她并不怀疑耿郎的品行,相信他是以礼相待的君子,但就是忍不住别扭,一
见他来没能笑开,其后便越发的别扭。
耿照知她脾性,不以为意,但染红霞浑身长刺似的,没头没脑地抗拒着一切
亲匿的举动,一时间耿照也无融霜消雪的妙法,虽觉好笑,亦是无奈。
所幸尴尬未久,一阵喀哒蹄响,街角墙尽处转过一团乌影,却是由大宅侧门
牵出,前头一抹曲线玲珑、婀娜有致的绯红衣影,自是打点脚力的符赤锦。染红
霞一见她来,不由露出笑容,如见救星;定睛细瞧,赫然发现她带来的不是两匹
骏马,而是由两匹驮马拉着的髹漆小车。
那车做工精细,驭车的厢座之前,还设有围栏,通体乌漆,以铜件镶饰,却
是慕容柔自谷城大营中拨来,供宝宝锦儿往驿馆陪伴沈素云之用。车厢的柱前挂
了块五色虎头木牌,城将见牌如见通关文牒,毋须盘查,迳行放过。
给女子乘坐的车,厢内能有多宽阔?染红霞一想到往血河荡的路上,将与他
挤仄在小小的空间里,俏脸红得掐水软柿一般,又羞又急,赶紧将符赤锦拉到一
旁,双姝并头喁喁,亲热地咬着小耳朵。
耿照没怎么运劲,微一凝神,碧火功的先天真气经鼎天剑脉增幅,佐以用力
极精的「蜗角极争」心法,滤去四面八方涌来的各种杂音,只留下两人刻意压低
的细语声——自从肉体经血蛁精元改造,耿照面对的新课题已非「不足」,而是
「太多」。力量太多,五感知觉太多,就连气机之类的微妙感应,相较从前,都
是一下子暴增数十倍、乃至百倍的程度。
所幸他在望天葬的秘崖下悟得「蜗角极争」,此法不仅「量入为出」时极为
管用,反过来「量出为入」亦无不可,耿照从在冷炉谷那会儿,每日抽出固定的
时间遁入虚境,重新适应身体的变化,迄今已能掌握自如,免受其害。
符赤锦纤指连点,指着车柱上的虎头木牌,对染红霞细细分说,耿照是如何
弄丢了将军颁下的金字牌,还没想到够好的理由向将军交代,若无此车,就算城
将认得他是谁,也未肯轻易放人云云,煞有介事,连耿照自己都差点信了,对宝
宝锦儿的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
染红霞虽然别扭,却是个讲道理的,至此无话可说,只余别扭而已。符赤锦
笑道:「姊姊怕惹人非议,何妨安坐车内,教他给你赶车。如此更无嫌疑,哪个
敢说闲?」染红霞杏眸一亮,露出恍然之色,亲热地捏捏她绵软的小手,欣喜之
情,尽在不言中。
符赤锦笑道:「你懒得见他,我一有空了,便去瞧你。媚儿前日派使臣送信,
大张旗鼓的,弄得大伙都不安生,我打开一瞧,只有两行字,写着」大奶妖妇我
好无聊,准你来见。红衣服同长腿贱人若要打架,也让都来『。你瞧,这丫头也
念着你哩。「染红霞忍不住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双姝聊了会儿,符赤锦领着从人打道回府,乌漆大门重又闭起,巷中只余两
人一车。
耿照没等召唤,赶紧夹着尾巴,灰溜溜爬上辕座。却听染红霞道:「典卫大
人请坐车内,由我来驾车罢。」耿照一怔:「这……怎么能够?还是由我来……」
染红霞娇娇瞪他一眼,板起俏脸忍着笑:「你驾车的技术好过我么?我在北
关学驭术时,典卫大人怕还没出生哩。」这话倒非无的放矢。染红霞五岁就学驾
车马了,当日躲避万劫刀尸时所展现的强大驭术,的确是打小培养的家传技艺。
耿照没敢违拗,乖乖爬进车厢,染红霞「噗哧」一笑,眼波流转,得意洋洋
地持缰开拔,原本的拘谨别扭去了大半,心情甚佳,只差没低声哼起曲儿来。
这轺车的车厢与辕座之间,是没有厢板阻隔的,仅以两层吊帘相隔,一重竹
帘一重布帘,均是中开的形式。辕座向后伸入车厢内,制成可翻折活动的屉板,
路途长时便翻起来,供驱车之人靠背歇息;天冷时放平,车夫向后坐入厢内,以
中间分开的吊帘挡风挡雪,十分便利。
乘坐这种小型轺车的,多半是女子。小康之家,总不能专养一名车夫,经常
是由侍女驾车,坐入帘幔之中,辕座前还有围栏遮住,勉强算不得抛头露面,礼
教上也能圆过去。
像这样的车,每日在越浦街道上不知凡几,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偏偏以侍
女的标准,染红霞无论容貌、身段、气质,乃至衣着打扮,实在太过出众,甚且
到了「出格」的境地,所经处无不攫人注目;还没驶出朱雀航,染二掌院已悄悄
缩入帘幔,仍止不住路人指指点点,如坐针毡,浑身都不对劲。
耿照感应气机,敏锐地捕捉她真气的变化,倾身向前,隔帘问道:「怎么,
有什么异状么?」染红霞正为路人的注目心烦不已,直到他湿暖的气息呵上颈背,
才察觉身后有人,「呀」的短短一声惊呼,硬生生将余音咬在口里,揭帘怒道:
「你、你干什么!坐……快坐回去!」仿佛满街之人都见她身后挨着情郎,议论
纷纷,羞得连耳蜗、粉颈都红了,也顾不上耿照坐回车底了没,整个人又往车里
缩去;除了持缰的上半身及一双长腿还搁在辕座上,腰下倒有大半被帘幔所遮。
其实除了她过人的美貌,谁也不觉有什么奇怪。十个越浦丫鬟里,有十一个
都这样驾轺车,是二掌院自己心虚得要命,浑身不自在。
耿照被骂得莫名其妙,摸摸鼻子正欲回座,低头却见伊人柳腰就在眼前,染
红霞今日并未穿着武服围腰,只一根衣带便能束出这般曲线,纯是长年练武的体
态绝佳,更无一丝余赘。
染红霞身段出挑,尤其腰部全是肌束,肌肤的柔嫩与肌肉的强韧调和得恰到
好处,结实弹手,握感绝妙。耿照想起每回从股后进入她时,十指握住女郎的柳
腰一扣,拇指恰恰搁入她腰后两枚小圆窝;偏偏这个姿势红儿极是易感,蜜膣里
总是迎着他的深入猛烈收缩,既是腻滑无阻,摩擦感又强烈已极,两相矛盾的触
感销魂难言。
正因为腰细,益发显出臀股浑圆。耿照今晨见了宝宝锦儿与绮鸳的美臀,颇
受撩拨,但红儿的屁股与她们都不相同:五岛女子,似有「绵股」的独特血脉,
沃腴丰盈如宝宝,青春俏美如绮鸳,雪股全都酥绵得不可思议。
宝宝锦儿那棉花般轻柔、仿佛能黏人指掌的曼妙触感,他固然爱不释手,绮
鸳的浑圆翘臀虽没摸过也不敢摸,但她那每每绷紧裤布、裤褶却深深陷入股间的
柔软度,毋须经手,光用眼睛便足以品味再三。
但最适合形容红儿雪股的,便只有一个「圆」字。
没有因为过于瘦弱,而显得单薄的扁平,也没有那种绵软到了极处,轻轻一
掐便深陷其中的丰腴肉感,染红霞无论站立或趴倒,永远都有着完美的臀型,是
长驱直入时,小腹猛力撞上,也会被用力弹开,发出「啪!」的一声淫靡脆响,
丝毫不觉疼痛的程度。
耿照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箍着女郎的柳腰,染红霞浑身轻颤,不知是怕痒、
紧张抑或生气,未免大动作挣扎惊动了路人,掌间除了来自娇躯的细细颤抖,便
只有极为缓慢自抑的前扯抗力,除了激发男儿侵凌的兽欲之外,实际上毫无效果。
耿照非常想念她,也想念她迷人的胴体。
在冷炉谷时,顺利渡过了初期的矜持与羞涩,女郎随后的热情奔放简直与先
前判若两人,令少年深深迷醉,不可自拔——染红霞无论在身体强度,抑或在
「单纯」一事上,皆与他势均力敌。宝宝锦儿的身子感度绝佳,深谙取悦男人之
法,然而在承受冲撞时,明显地非是耿照敌手,以其元阴松嫩、花心易采,若耿
照不加节制,极可能将她弄得晕死过去,乃至元气大伤,绝非幸事。
明姑娘则是另一个极端。耿照非但伤不了她,反而处处受她宰制,虽是美极,
却有施展不开、缚手缚脚的感觉。
红儿较之宝宝锦儿,更为强韧健壮,能与他尽情交欢,一同探索快美的极限。
然而,她的生涩、热情,乃至饥渴求索,全都是出自真心,毫无虚伪造作,遑论
心机,令人安心至极,更能放怀享受。
耿照回味着谷中良宵的种种缠绵滋味,指掌细品女郎的紧致细滑,隔着薄罗
裙腰,拇指轻而易举找到两枚小圆凹,以指腹轻轻挲摩。女郎兀自抗拒着,想从
魔掌间拔出柳腰,但腰窝被按住的瞬间,却本能挺腰抬臀,像过去每回那样,高
高地翘起腿间蜜穴,战栗着迎接男儿的滚烫粗长……耿照右掌下滑,顺着浑圆的
曲线,握住一侧臀瓣,五指未曾掐紧,已明显感觉柔肌上那极富弹性的紧致抗力。
染红霞绷紧腿肌,似乎意识到男儿的不轨企图,倏由旖旎情思中清醒,死死坐落,
不让魔手继续滑进臀底。
女郎的腰臀一下紧绷起来,耿照感应掌里的微妙变化,由腰侧肌肉、脊骨的
连动,一路蔓至肩胛,料她将转头入帘,羞恼地斥喝自己住手……他依依不舍松
手,毋须肌肤接触,光由气机变化,便能感觉红儿放松下来,转身之举止于未发
——染二掌院希望自己看来就像个普通驭者,「转头骂人」这种行径,毋宁不在
她的正常清单之中。
耿照就喜欢她的单纯。就连这种轻易信人的大意粗疏,他都觉得可爱极了。
少年狡黠一笑,边听着车外的喧响,边捏女郎腰后裙裳,一点、一点地从臀
下抽将出来,时间算得恰到好处,恁她细柳般的腰肢绷得再紧再僵,一时间也难
以回头。
第二三一折愿同比翼,不问青霄
因为闹市到了。
朱雀航乃越城浦南的权贵居处,寸土寸金,里坊中所见,无不是青瓦粉墙的
豪奢宅邸,户户圈起偌大的前庭后院,音息难渐,透着幽雅宜人的静谧。
染红霞自上辕座,被情郎弄得意乱心烦,加上不熟地形,没走坊间的车马道,
心想挑大路走总没错,东拐西绕一阵,居然驶进了人头钻动、磨肩抵踵的集子里。
耿照毋须透过厢侧帘窗,光听蹄音轴响,计算马车前进的距离与方向,嗅得
透入帘内的柳条气息温湿水风,便知女郎要糟。
捣衣桥与朱雀航相去不远,虽一水之隔,却仿佛两个世界。除了卖肉卖菜卖
鱼的,各种价平的小食店沿河林立,热闹非凡;未及正午,各种爆燠热炒的香气
便充斥鼻端,亦是城中一景。
许多短暂旅居越浦、熟门熟路的外地人,如胡大爷之流,并不在投宿的客栈
用餐,宁可多走几步路,来捣衣桥畔祭五脏庙,也是因为店子集中的缘故。
这种搭起草棚,凭一只炉灶、几张板桌就能营生的小食店,不会有什么珍稀
的食材,供应的酒浆也未必是佳酿,通常是桥下的渔舟卖什么鱼,旁边的瓜果菜
贩挑来什么菜,便是今日飨客的菜单。
越浦人管这样的小食店叫「茶饭量酒博士」,揽客处除了便宜,全靠手艺,
每店至多一二名跑堂,有的甚至没有,掌杓的东家就在灶后大声吆喝,来的大抵
是常客,取筷摆碗自己动手,毋须照应。
染红霞驾车进了捣衣桥集,不止周边全是人,还有小贩推着板车、载运各式
货物的牛车等,只能顺着人潮缓缓前进,更无退路。
提篮兜售瓜果的老妪,捧着白瓷小缸、腰别青花巾子,脆声叫卖腌渍辣菜的
小童,就在马车围栏边,伸手可及,绝对是声息相闻的距离,染红霞哪敢回头斥
喝,教男儿住手?
她使「千斤坠」身法,将结实弹手的翘臀牢牢钉于辕座,几名大汉都未必拉
得动,却无法教臀下的裙布化为娇躯之一部,同受神功,微汗的雪肌反成帮凶,
便隔薄薄的纱质裈裤,仍止不住罗裙滑出;半晌腿心微凉,饱如新枣的玉蛤熨着
纱裤,密贴于乌漆板上,转瞬又被燥热不堪的娇躯坐温,气恼中隐有一抹羞意,
却莫可奈何。
更气人的是:耿照不知何时,悄悄将两侧布帘的中带打了个结,这下染红霞
置于辕座上的腰臀,全被布幔遮住,仅上身与双腿露出车外,一如寻常避日头的
驾车丫鬟。
这……这分明是预谋!而且他双手明明……明明忙着轻薄自己,几时偷空绕
到前头打的结子?武功都练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染红霞又气又好笑,但对一向老成持重的爱郎,竟忍不住狎戏自己一事,隐
觉羞喜,方才同一宅子潜行都少女喝的飞醋,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然,这种
逾矩的荒唐行径还是不可以的,只是许久未见,相思之切,似不应太过苛责……
犹豫之间,只便宜了剑及履及的耿盟主。
绛红裙裳揭开,染红霞几近完美的雪臀裹在薄薄的纱裤里,半透明的纱罗底
下透出白玉般的肌色,不仅那两枚小巧的腰窝若隐若现,饱满结实的臀型将白纱
裈裤的线条撑得紧紧的,腰板极平,宛若玉璧,水一般的滑润腰线收得细致,浑
圆的屁股蛋之间夹着一绺裤布,却是桃裂般的股沟。
耿照咬住裙边,抱着女郎诱人的屁股,十指掐陷,隔纱感受敷粉般的肤触,
忘情地搓揉起来。
染红霞「咿」的一声瞪大美眸,生生咬住惊呼,粉脸酡红,被情郎揉得浑身
滚烫,鼻尖、唇上,以及露出抹胸的一小抹腻白胸脯上浮出密汗,汗渍积在锁骨
间的一处小巧圆凹里,透着说不出的诱人风情。
汗蒸朝润,小小的车厢里,浮挹着伊人淡淡的肌肤香,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
兰麝腥咸,淡薄却又鲜烈,如蒸蜜酒,分外醉人。
染红霞又羞又窘,又是心慌,好不容易狠下心来,正打算反手探入帘中,狠
狠地捏他一下,教这荒唐无行的小色魔知道厉害!围栏边忽闻一把清脆动听的童
音:「姊姊,买点崖蜜子可好?买点崖蜜子可好?」却是名眉目清秀的女童,看
似八九岁年纪,腰间绑了条花巾,贮盛蜜饯的青瓷小缸以红绳绕颈,挂在胸前,
一手捧着,另一只小手却攀着辕边的围栏,小脸红扑扑的,笑容甚是可人,似没
什么市井气。
这类兜售蜜饯小食的孩子,不惟各大市集常见,入夜后的秦楼楚馆、分茶酒
肆里更多,卖的东西不见得可口,一把五文十文,用洗净抹干的荷叶装了,给客
人下酒佐茶,靠的是小孩长相可爱,说话讨喜,故不乏流里流气、幼年老成的。
染红霞不擅应付小孩,见女童可爱,心疼她小小年纪,也来这龙蛇混杂处讨
生活,柔声道:「你小心呀,攀着车要摔跤的。」其实车行缓慢,比徒步尚且不
如,哪有什么危险?小女孩笑得灿烂,紧跟不放,上下打量了会儿,又道:「姊
姊,你脸蛋好红呀,真是好看。」
染红霞十分窘迫,总不能直承身后有双魔手恣意轻薄,揉得她春心荡漾,只
能傻笑,旁人却觉这一大一小两美人说话的景象煞是好看,无不笑吟吟地瞧着。
小女孩似是真喜欢她,片刻又道:「姊姊,天热,我请你吃点。」从瓷缸拈
出一枚紫红晶亮的果干,用力伸长小手,却构不着辕座上的姊姊。
「别……你小心啊。」
染红霞唯恐她失足,不免要被轮辙碾过,赶紧去接。
车厢里,耿照正品着美臀的绝妙手感,忽见伊人起身,乌亮的髹漆坐板上一
团稀蜜似的无色浆渍,留有枣印似的压痕,女郎抬起的股心里薄纱浸透,清晰浮
出一只浑圆肉枣,饱满的阴阜粉润酥红,连被汁水打湿的纤茸都瞧得分明,惊喜
之余,不禁暗笑:「……怎地湿成了这样?」机不可失,魔手探至臀底,捂住了
女郎柔腻的玉蛤。
染红霞料不到有此一失,电流般的酥麻窜过,可比方才并着腿儿悄悄厮磨美
得多,差点膝弯发软,赶紧稳住,从小女孩手里接过蜜饯,不忘叮咛:「你踩着
了地再松手,别要摔跤。」小女孩哪里理她?眉花眼笑:「姊姊尝尝,姊姊尝尝!」
染红霞翘着屁股,进退维谷,不忍拂逆女童心意,忍着男儿肆虐,将蜜饯放
入口中,只觉又香又甜,诧道:「原来是渍樱桃啊!」越浦方言称樱桃为「崖蜜」,
适逢春季果熟,采下洗净晾干,以盐腌逼出果汁,去子拌入糖、酒、香料,遂成
蜜饯。
女童可得意了。「姊姊,我做的!我做的!」
染红霞不及细嚼,匆匆咽下,持缰的手扶住前栏,用以支撑。耿照的指尖隔
着浆腻欲滴的纱裤,沿蜜缝滑来滑去,时不时按住一点,仿佛要戳穿纱罗也似,
鳝鱼般不住往里钻,越弄液感越发丰沛,直是畅行无阻。
女郎连扭屁股闪躲,都怕敏感太甚,僵着腰不敢动,扶栏勉强支撑,右手闪
电般探入帘中,去逮那不知死活的色魔爪。合是她气急攻心,这一抓不知不觉间
用上了水月一门的擒拿绝技「小阁藏春手」,一旦拿实了,就算不折断他一只猪
手,起码也要卸脱关节。
只可惜耿盟主武功盖世,以正面迎战屁股,更是胜之不武。撩拨蜜穴的恶行
兀自不绝,另一只手松开雪臀,一把扣住伊人皓腕,见指尖上沾了晶莹黏腻的紫
红色蜜渍,俯低含住,吃了个一干二净。
十指连心,指尖是人身敏感处之一,染红霞被吮得娇躯发软,若非死死撑住,
差点一头撞在围栏上,酥麻的快感令她微微踮起靴尖,屁股不自觉地翘得更高。
马车之外,女童可不知里头忙活些什么,吮了吮指上蜜渍,想起姊姊方才吃
崖蜜子还没擦手,从后腰的小竹篓里,拿出一张干净的新摘荷叶举高,笑着说:
「姊姊,给你擦手。」
染红霞唯恐她摔着了,急从爱郎狼吻中抽出手来,伸出布帘,强笑道:「不
用了,我……我舔干净啦。」女童微微一怔。她可喜欢这位姊姊了,简直像仙女
一样漂亮,片刻都舍不得挪眼,却没见她是几时吮的手指。
股间的酥麻快美越来越难忍,染红霞决定速战速决,赶紧摆脱小女孩,才好
应付身后的大色狼,也不欲白尝她的蜜饯,勉强定了定神,笑道:「这样罢,我
买些崖蜜子。」女童大喜,果然松开围栏,取荷叶包了蜜饯。染红霞「吁」的一
声停住了车,往腰里去摸钱囊。
闹市停车,本是要引后头车马诟骂的,然而她生得美貌,女童又讨人喜欢,
反正买包蜜饯要不了多少时间,含笑观看的反倒比嘟囔的人多。
染红霞被耿照撩拨得春情满溢,适才差点要丢,手足发软,解钱囊系带时一
不小心,把系带拉了死结。
以她的手劲,要拈断带子不过反掌间,但如此一来,钱囊大开,也不是办法;
耳中听得车后隐有些鼓噪,不用看也知道,堵在道中的车马长龙肯定是捱不住了,
灵机一动,仗着布幔遮掩,悄悄松开腰带,将钱囊的结子滑将出来,数了五文给
女童。
车内,耿照始终咬着她高高翻起的裙边,染红霞什么动作逃得过他的法眼?
见女郎松开腰带,玩心大盛,轻轻抓住白纱裈裤,「唰!」一声褪至腿间,露出
光裸的雪臀,以及股心里那只湿漉漉、汗津津的柔媚玉蛤。
染红霞魂飞魄散,抓住围栏向前倾,才想到下身赤裸,一出布幔,那还了得?
赶紧缩回去。耿照忍着笑,抱着雪臀往后,染红霞死命抵抗,扭着屁股不肯顺从。
亏得她武功高强,腰马功夫非同凡响,勉强维持上身不动,没让路人瞧出蹊跷。
这一耽搁,后头的人却不依了,鼓噪声越来越大,还有热心的路人走近围栏:
「姑娘,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瞧你脸色极红,莫不是中暑罢?」围观者众,
染红霞便是想驱车,也走不了了。
耿照本不是好事之徒,也非有意刁难,只是平素正经八百的女郎,在众人围
观之下,车内下身却是赤裸的,光想像染红霞的窘迫神情,便令他难以遏抑地兴
奋起来。
他本想将红儿光裸酥盈的臀股抱近,贴着下身细细厮磨,聊慰勃发的欲念,
此际却色胆横生,想在这里便要了她,边与她前前后后地拔河,边动手褪下裤衩,
勃挺的怒龙昂翘指天,不住弹动,散发出灼人的气息。
染红霞见不到车内景况,却觉腿间热浪卷至,明白来的是什么,抵死不从,
回头低斥:「别……这儿人多……莫要乱来!」隐带哭音,既是恼怒,又显无助。
耿照被一喝回神,明白玩过火了,不觉歉然,七手八脚要帮她穿回。无奈女
子衣裳本不易穿,染红霞看不见他,不知他打什么主意,扭动腰臀,总之不肯就
范。
两人你拉我扯,车厢喀喀震响,围观之人无不吓了一跳,纷纷走避。僵持间,
两骑排闼而至,鞍上骑者披甲佩刀,却是巡城的甲士。为首的年轻军官一见车柱
上的虎头木牌,面色微变,就着鞍上点头施礼,朗声道:「车内可是典卫夫人?」
见辕座上的女郎抬起一张梨花带雨般的绝美脸蛋,胸口如遭重击,一时间说不出
话来。
染红霞这才明白木牌的作用,本欲澄清,但如此一来,军官若要盘查,车里
的旖旎光景岂能见人?犹豫片刻,细如蚊蚋地应了声「是」,身后耿照又贴过来。
她不知爱郎欲来面授机宜,只道又要捣乱,心头无名火起,翘着结实的圆臀
使劲往后一撞,咫尺间避无可避,耿照硬生生以小腹受了,随手将劲力化至身下,
蓦听「啪啦!」裂响,染红霞身下屉板应声坍落,耿照及时屈膝,以大腿接住女
郎的诱人雪臀。
肿胀成鹅蛋大小的怒龙杵尖擦过蜜缝,被弹性骄人的臀瓣重重一顿,饶是耿
照功力深湛,也痛得眼冒金星,还以为挫断了命根,所幸片刻后疼痛略止,消软
大半的杵身犹有知觉,虚惊一场。
那军官听女郎一声娇呼,似将跌入车内,突然又稳住了身子,满目狐疑:
「姑娘,你怎么了?方才车内的响声……是怎么一回事?」
染红霞坐在男儿大腿上,急中生智,板起俏脸:「这位官爷,夫人生气啦,
请二位帮忙开个道儿,莫误了夫人进香的时辰。」她平素没什么机会打官腔,学
不来仗势欺人的丫头,然而在断肠湖指点众师妹惯了,不笑的时候,自有一股威
严的气魄。军官不敢怠慢,与同僚立刻清出道来,护着马车离开捣衣桥。
染红霞心中五味杂陈,她日夜盼的,便是再与耿郎肌肤相亲,没料到两人出
谷后首番裸裎相对,竟是这般景况。
马车一动,无论愿不愿意,她滑腻的臀股即在耿照大腿上厮磨着,蜜蛤沁出
的琼浆并未干涸,沾着肌肤滑动,滋味更是难以言喻。
轴辐转动,忠实地反馈着铺石路面的每一块凹凸不平,染红霞感觉男儿惊人
的粗长正在慢慢恢复,寸寸昂扬,灼热的圆钝杵尖滑过她的大腿内侧,磨得她微
微昂首,忍住酥颤,最后抵着湿暖的蜜缝。
与先前的恣意轻薄不同,耿照可说是危坐不动,无意再惹女郎不快。这种深
自反省的体贴令染红霞怦然心动——符赤锦所说「忆起最初喜欢他的原因」,对
染红霞而言,指的就是这份温柔。
持续不断的颠簸与震动,令两人最私密的部位不住擦滑点触,明明只差一点,
却始终找不到顺利嵌合的角度,然而,如此扞格而锐利的擦刮感,已教耿照舒服
得直打哆嗦,女郎苦苦忍着快美,以免被人看出有异。
直到马车「匡啷」碾过城门前的一处小窟窿,抵着花唇的滚烫杵尖终于不再
错位,裹着满满的蜜汁挤入窄小的花径,随着落地弹起的震动,粗硬的阳物像打
桩一般,用力上顶,发出「啪!」一声贴肉劲响,被撞入花心的、逞凶一贯到底
的,俱都颤抖着吐了口长气,死死咬住呻吟。
有了将军赐下的虎面牌,果然无人敢拦车。
马车一路摇晃出了城门,越走越偏,辕座上的女郎面色潮红,樱桃小嘴微微
歙张着,眼波盈盈,春情欲滴。拉车的两头驮马几无驾驭,信步而行,既不是往
血河荡,也不与其他车马行人同路,终于踱至一处荒林,地面已辨不出道路的痕
迹,触目所及满眼浓绿,不远处的坡底传来潺潺水声,林荫间爬满苔藓,空气湿
凉。
光是坐着不动,染红霞已被马车带着上下颠簸,犹如串在弯翘阳物上的美肉,
被插得浑身发软,须死命咬紧樱唇,才不致忘情呻吟。
好不容易来到了四下无人之处,她勉力停住马车,趴在围栏上剧烈喘息,还
来不及开口,整个人已被抱入车厢内,耿照一把将她的纱裤退至膝踝处,但因女
郎的美腿太过修长,只来得及除去右腿的靴袜,抱起美臀往车厢壁上一摁,狰狞
的怒龙杵「唧」的一声,再度长驱直入!
「……呀!」染红霞短短递尖叫一声,双手攀住横辕,赤裸的右脚足趾忽蜷
忽张,反映着蜜穴里剧烈的刨刮与紧缩,一边用力踮起脚尖,绷紧的大腿与股瓣
肌束团鼓,在阳物的奋力抽插之下,晶莹的液珠不断溅出花唇,但男儿却似难餍
足,持续提升进出的强度。
「啊……好硬……好硬!好大……啊、啊、啊、啊………」
耿照扣紧她汗湿的美臀,粗暴地逞凶,一口气插了百来下,才自女郎胁腋下
瞥见衣襟抛甩,晃出偌大弧浪,伸手攫住沉甸甸的乳球,用力揉捏。
胸脯原本是染红霞的敏感处,然而膣里的巨物实在插得太狠,而且硬度随着
交媾的激烈,非但丝毫未减,反而变得更硬更胀。
女郎被插得魂飞天外,回过神时,整个人已几乎趴在壁上,男儿发出野兽般
的喘息,将她的衣襟揉得乱七八糟尚不满足,一下粗暴地扯着襟口,想将双乳掏
出衣外,一下又试图从松开的腰带底下摸进上衫,欲更进一步地狎玩玉乳,然而
却不可得。
这使得男儿的动作更加粗暴。
染红霞唯恐衣衫破损,忍着膣中逼人的快美,伸手解开抹胸的颈绳。
束缚一去,白绫抹胸自敞开的凌乱衣襟中垂落,耿照大手一伸,从中掏出一
对雪腻丰盈、形若蜂腹的饱满玉乳来,恣意掐握。女郎整个人偎在爱郎掌中,双
手胡乱在壁上乱抓,却无法稍止娇躯的扭动抽搐。
男儿的肉菇已大到予女郎「要裂开了」的错觉,箕张的菇伞如倒钩也似,每
次抽出时都卡着女郎娇躯,扯得她整个人往后一顿,只觉得绝不能出;肉柱的硬
度也从烧火棍似的粗硬,慢慢变成硬中带韧,仿佛有什么即将挤溢而出……「要
坏掉了……要坏掉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用力一顶,将玉人紧紧压在车厢壁上,压得挺硕的双峰剧烈变形。染红
霞身子一僵,蜜膣大搐的瞬息间,紧紧嵌合的肉柱忽尔暴胀,滚烫的热流注满了
不住收缩的小穴,将男儿精华送入玉宫最深处,一滴都未漏出。
耿照一向持久,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喷发,实在是因为女郎太过诱人,而这
一路上调情得太久。他贴着她赤裸汗湿的美背,滚烫的肉茎兀自在她身子最深处,
一跳一跳地撑胀着,神智却已慢慢回复,咬着她娇红的耳垂,低声歉道:「红儿,
对不住……我……我一时没忍住……射在里边了……」
在冷炉谷时他们说好了的,在得到父亲染苍群、师尊杜妆怜的认可前,肌肤
相亲虽难禁绝,却不能怀上子嗣,以免刺激两位老人家,好事更难玉成。
染红霞闭着眼睛,兀自娇喘不休,片刻才抬手轻抚爱郎的面庞,酥红的雪靥
露出一抹混杂了娇羞与满足的笑容。「……不妨的,我很欢喜。」
耿照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尚未回过神来,忽听女郎轻道:「那个……那个小
妹妹,卖……卖『崖蜜子』的……你……你欢不欢喜?」
耿照被问得没头没脑,想起曾透过帘隙瞥见的那张小脸蛋,清脆动听的声音,
以及那单纯孺慕着红儿的天真口吻,不觉露出微笑。「喜欢。挺可爱的小孩。」
染红霞也笑了,片刻才咬着红润的樱唇,闭目轻声道:「我给你生一个,好
不好?」
两人拥着歇息片刻,耿照拔出消软的阳物,半化成水的浓精混着磨成荔浆似
的黏稠爱液,稀里呼噜地流了一片。染红霞为免弄脏新衣,届时无论回越浦或前
往血河荡,怕都见不了人,以柔荑捂住,满满接了一掌。
她褪去纱裤靴袜,裸着一双长腿,下车到坡底的溪涧边冲洗,整理衣发。男
子这方面毕竟较女子精简得多,耿照掬水清理干净,坐上岸边的大石权充护卫,
顺便欣赏女郎濯足穿衣的美景。
染红霞清理得差不多了,面上红潮尚未全褪,可见尽兴,忽然转过身来,正
色道:「耿郎,我们之前做的约定,能不能推倒不算?」耿照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然而对他来说,红儿所欲,便是射日摘星他也愿意一试,区区订约,何须考虑?
点头道:「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愿意为你办到。」
染红霞红着脸微笑。「你这样,要宠坏我的。」
耿照跃下大石,张臂将她拥住,轻吻发顶。「宠便宠了,不会坏的。」
染红霞偎着爱郎颈窝,也伸手环住他的腰,只觉这一刻若能静止不动,愿以
生命来换。「我以前以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不是必须的,若有大事要做,
说不定反成累赘。所以你除你的妖刀乱世,我承我的水月衣钵,有缘走到一块儿,
自然是好;万一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那也都是命。」
这话他们已经反覆讨论过许多次,耿照有耿照不能舍的责任,染红霞有染红
霞须肩负的承担,若与儿女私情相扞格,只能先把感情押后一些。因此染红霞对
外要避嫌,要想办法取得父亲师傅的谅解,要助耿照的救世大业一臂之力。
思之并非不觉怅然,耿照淡淡一笑,将胸口的沉郁默默吞了回去。
「现在,我后悔了。」染红霞抬起小脸,凝着情郎的错愕,认真道:「两个
人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我比你年长许多,女子的青春极其有限,错过了养
儿育女的时机,将来是要留下遗憾的。我会同师傅、同爹爹表明心迹,好好地告
诉他们,你对我有多重要。」
「……然后呢?」
染红霞嫣然一笑。
「没有然后了。」她正色道:「无论他们答不答应、欢不欢喜,结果都是一
样的。天涯海角,龙潭虎穴,我都和你一起去,此身虽殁,永不言悔。」
第二三二折才入虎穴,又遇酥风
美景虽好,良辰易逝,可惜今天不能只是个郊行嬉春的好日子。
面对染红霞突然其来的剖白,耿照自是感动;以红儿脾性,这般表明心迹,
足见情思塞满胸臆,难以遏抑。
然而,自出冷炉谷以来,同盟先得将军允可,在邵咸尊与萧谏纸两方亦颇有
斩获,耿照虽不是自尊自大的性子,却也渐渐觉得:精诚所至,人定胜天,过往
视为巨大鸿沟的门第出身,似乎也不是那般难以跨越。
那镇北将军染苍群原是一介小兵,凭借一柄长刀跻身藩镇,据说也是识英雄、
重英雄之人,他的妻舅白锋起便是江湖世家出身,眼下人正在越浦。待手边之事
告一段落,耿照打算投帖拜访,为将来迎娶染红霞打点基础,并不真以为,会走
到非要红儿忍痛择一的那一步。
杜掌门虽说喜怒难测,许缁衣似也不赞成师妹结这门亲,然而事在人为,只
消揭穿阴谋家诡计,消弭妖刀之祸,挟功必能说服。是以耿照并不担心,两人耳
鬓厮磨,温存片刻,才离了溪岸,驱车折回大路。
风火连环坞经火刀肆虐,数十年经营的水旱寨付之一炬,雷门鹤虽独揽大权,
毕竟不能凭空生出一片完好无损的据地,索性移师越浦近郊的庄园,距车马大道
不过里许,四周平坦,一眼望尽,除点缀园子的花树外,方圆五里内拣不出一片
堪称「林子」的密植,无溪无渠,简直无险可守。
「给我三班姊妹,乘夜便能攻下。」绮鸳呈上绘制详细的园林分布图时,做
出这样的结论。「若非内外把守之人有点门道,我会说这是个拙劣至极的陷阱。」
耿照把玩手里铣亮光滑的铁块。
「雷门鹤不得不如此。赤炼堂基业甚大,派系众多,利益纠葛,想领这个头,
得打开门来,欢迎所有人来商量,明的暗的,都得有路。这时他最不需要的,就
是困守在难攻不落的要塞里,绝了商量的路子,这可当不了家。」
绮鸳甩着马尾冷哼,听似不认同,俏脸上却没有强烈的反驳之意,就是抬杠
而已。
「那他又搞忒多护卫,内外守得水泄不通,岂非自打嘴巴?」
「那是炫耀,也是警告。」耿照也不生气,耐着性子解释。「大太保的『指
纵鹰』如今在他手里,铁血合一,旁人若有异心,且看扛不扛得住这支劲旅。」
摊平手掌,以铁简示之。
「号令指纵鹰的,是如这般信物,计有五枚。你去探听看看,雷门鹤手底下
的『指纵鹰』有无异状,现下是何人指挥,驻于何地……什么消息都好,无分精
粗,多多益善。指纵鹰非是好相与的,请都里的姊姊们小心,切莫犯险。」
绮鸳一扭螓首,马尾飞扬。「让你假好心!」
话虽如此,也知耿照所持,决计不是赝品;出示自己,那是绝大的信任,胸
口怦跳,趁着面上红热未露,转身即走,连他是不是盯着自己的臀股猛吞馋涎,
也顾不上了。
支配指纵鹰的五枚铁简余其四,庄外轮戍者谁,甚是耐人寻味。绮鸳与潜行
都使出浑身解数,搜集指纵鹰活动线报,带回了出人意表的结果。
越浦左近的官道镇日川流,宛若集市。耿、染好不容易驱车转入旁径,直到
庄前,都还有零星的茶棚摊贩,全无豪门别墅的幽静,亦是一奇。
才刚停辔,钉着碗大铜钉的乌漆大门,「咿」的一声打开,率先行出两列深
赭劲装、皮甲皮靴的昂藏大汉,虽未戴盔蒙面,从露出皮甲外的鹫形襟绣,仍能
一眼辨出,是总瓢把子座下最恶名昭彰的私兵部曲「指纵鹰」。
耿照与阿傻、老胡潜下朱城山时,曾遇一名装备齐全的「指纵鹰」骠骑,与
之相比,此际走出大门的七八名汉子,身上装束显是新制的,佩挂的长刀短匕铣
亮照人,齐整俐落,但不知为何,总觉不如山脚下那风霜满面、抛下竹筒便绝尘
而去的信差剽悍逼人。
八名指纵鹰跨上骏马,预备开道,随后一群青衣仆从拥着一名锦衣青年行出,
正欲登上一辆四乘大车,见耿照下得车来,青年双眸倏亮,挥开左右,拱手上前:
「耿大人!端的是巧遇,端的是巧遇啊!」笑意热切,却无露骨的讨好之意,令
人难生恶感。
染红霞系好车,自指纵鹰一出大门,便打省十二分精神,玉一般的白晰柔荑
虽未按上剑柄,有哪个不识趣的妄自蠢动,「出离剑葬」的无形剑意催发,项首
即未出离,起码留下一条臂膀。
岂料率先「妄动」的,居然是这名由人堆里拨出的年轻人,生得方头大耳、
白白嫩嫩,也不能说是肥胖,就是圆嘟嘟的挺招人欢喜;面貌堪称清秀,只是笑
得眯起双眼,无比灿烂,俊丑与否,似也不是那般紧要了。
「耿大人,你还记不记得我?我们在越浦城驿见过的——」青年双手握着耿
照的手,亲热摇晃,欢天喜地:「我雷恒春哪,爱是永恒、四季如春的恒春!」
瞥见染红霞,迅雷不及掩耳地握其双手,继续亲热摇晃:「哇,美女!你好你好!
能近距离看到本尊,真是太荣幸了……在下銮浦雷恒春,爱是永恒、四季如春!」
没等染红霞反应过来,下一霎又见他握耿照之手亲热摇晃,仿佛没放开过似的,
两人打出生就黏在一块。
「是是,我记得。」耿照忍着笑,一本正经道:「……爱是永恒,四季如春。
雷公子好久不见。」
「公子什么的实在太见外了,你就叫我春春罢,大家都这么叫。」
自称「雷恒春」的青年乐不可支,拉他的手直晃摇,宛若久别重逢,交情极
其深厚。两人信口攀谈,一抛一接,再也自然不过,全看不出仅仅是二度见面的
点头泛泛。
染红霞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自看了双手一眼。
以她的功力,任何人要无声无息欺近周身三尺,致令女郎浑无所觉,怕以耿
郎的修为也未必能够,须如蚕娘前辈或那灰袍客一般,已至峰极高人之境,方得
超脱常理忖度。
这笑容可掬的白嫩青年就算前世开始练功,以其年岁,决计练不到三才五峰
之境。正因他不会武,且趋近握手的举动,不带一丁半点侵略性,人畜无害的程
度,连真气都无从反应;以此观之,实也不能说是普通人。
耿照之所以记得雷恒春,除了有趣的名字、长相,以及不管什么人都能握得
到手的奇能之外,主要是雷恒春的出身并不一般。
「裂甲风霆」雷万凛掌权的二十年间,杀的比仇人多的,就是赤炼堂雷氏的
自家人。銮浦在三川流域,是水陆条件仅次于越浦的良港之一,而雷恒春之父、
人称「雷猫」的銮浦雷氏家主雷兆堂,更是雷万凛的堂兄,论血脉论地盘,无不
是总瓢把子欲除之而后快的「自家人」,存活下来已是桩奇事,今雷万凛不知所
踪,銮浦雷氏一支却混得风生水起,谁能不写个「服」字?
而雷兆堂靠的,只有一招。
「……装病?」耿照读着绮鸳的报告,不由得目瞪口呆。他记心不恶,在前
来驿馆祝贺的越浦仕绅之中,硬是记住了几个名字和面孔,委请潜行都调查,日
后或可派上用场,雷恒春便是其中之一。
「对,装病。」
绮鸳翻了翻白眼,约莫连她自己都觉谬甚。
「凡遇棘手情况,这位銮浦的雷员外便称病不出,交由身边人胡乱应付;早
年是他老婆,现下是他儿子。不知道为什么,拖着拖着,总能等到对他有利的转
变,生意越做越大,从銮浦一路兴旺到越浦来。」
雷兆堂什么生意都做,见啥有趣便插上一脚,有赔有赚,毫不介怀。
这种无心插柳似的胡搞,却让他成为越浦三大票号、八大钱庄背后的股东,
在银钱流通上头很能说得上话。
而到处并购小型寄付铺、柜坊等,让銮浦雷氏的票子在西山、南陵等寻常票
号难进,或限于独占经营之处,亦能通融兑现,可满足客户的特别需要,在钜商
之间颇有口碑。近年,雷兆堂更一路买进了平望,不厌涓滴,乱枪打鸟,影响力
益发可观。
雷兆堂老来得子,对雷恒春格外宝贝。
这位銮浦雷氏的独苗初入越浦,异想天开,打算由古董珍玩入手,打进上流
圈子。其时沈家首屈一指的珍玩铺子「崇古阁」,新得了传自金貔朝的名贵玉器
「芙蓉玉双全」——一只巧致的蝠形镯子,以剔透的冰花芙蓉玉雕就,通体呈匀
淡的樱色,生机盎然,不似死物;自内里透出丝丝云纹,蝙蝠首尾相衔处扣了枚
小巧寿桃,却如鲜血一般红艳饱满,似透非透,毫无溢缺,无论雕工或玉料,皆
是珍稀难得。
崇古阁的东家沈世亮不急着脱手,放出风声后,每日仅招待一组贵宾鉴赏,
求观者不符标准,宁可婉拒,闭门谢客;恁你有万贯家财,若非声名与身价相称,
又或同崇古阁往来多年,竟连看一眼也不可得。
无数富豪扼腕已极,更频繁出入崇古阁,或显身价,或拉交情,这「芙蓉玉
双全」入越浦不到半年,崇古阁的成交量较往年提升近两成,而有幸亲睹至宝之
人,尚不足两百之数,罕听人说沈世亮逐利太甚,倒是埋怨这位少东家「不知变
通」、「不会做生意」者众。
雷恒春欲赏奇珍,屡屡遭拒,成天出没于越浦风月场,转而纠缠那些已约成
了的,当然无人肯捎带这位土鳖暴发户少爷,只是揶揄戏弄。雷恒春也不气馁,
摆下豪奢的流水宴,回请越浦名流,众人一到现场,赫见满园百多名艳伎,个个
腕上均带一只「芙蓉玉双全」,原来雷恒春着人打听了玉器的模样,不惜重金,
连夜仿造一批,逢女便发;虽是赝品,用料居然也不是便宜货,有钱得极其任性。
他就这么在越浦连请了大半个月,宴遍风月胜场,夜夜笙歌,仿造的蝙蝠镯
子流水价地送出,到后来连妓女们都不戴了,人人皆有,毫不出奇。
说也奇怪,自此崇古阁的生意陡复旧观,「芙蓉玉双全」虽仍是镇阁之宝,
但赏鉴者几稀,遑论出价。这则乍起倏落的古玩界传奇,算不算砸在雷恒春手里,
时人各有评说,莫衷一是,但「銮浦雷恒春」之名,从此响遍三川。
有好事者以此为题,写打油诗曰:「三朝古玩一夜东,阁前从此绕清风,邀
得神女赴瑶宴,枝雪环玉满林松。」由是雷恒春又多了个「古夜清风」的外号。
这位雷公子不知是听不懂,抑或不介意讽刺,逢人便说,颇为自得。
他与耿染二人打完招呼,旋即离去,模样虽热切,对染红霞倒无丝毫逾越,
连视线都规矩得很,与一干越浦豪商的富二代相比,简直堪称清流,只是兴高采
烈得有些不寻常。
等待门房通传之时,耿照说了崇古阁的事与染红霞听,女郎辛苦憋笑,蹙眉
低道:「这人……真是好缺德!」
「说不定是无招胜有招,盲拳打死老师傅。」耿照笑道:「将军夫人的兄长
忒会做生意,可惜半路杀出头莽山猪,不分稗草禾苗,一家伙全拱了,谁也没得
吃。」染红霞似想到了什么,「噗哧」一声急忙忍住,揉着平坦如削的小腹,咬
牙道:「哪有山猪长这样的?依我看,是专吃老虎的小白猪。」
「……爱是永恒,四季如春。」耿照一本正经地补充。
插科打诨,让紧绷的情绪稍稍放松。庄外虽无严密把守,门内却是两样光景,
每条门廊每处洞门,无不配有拏刀负弓、全副武装的指纵鹰,目光森冷,大有山
雨欲来之势。
以耿照现时身份,雷门鹤没敢教他多等,两人同雷恒春闲聊多时,庄内早已
获悉,通报云云,不过是表面工夫。门房前脚才走,后头雷门鹤便转将出来,笑
容可掬,亲热的情状倒与离去未久的雷恒春相映成趣。
「耿大人、二掌院久见。」初老的精瘦汉子锦衣玉带,与一身草莽气息格格
不入。耿照回归时雷门鹤并未亲往,只派使者致意,不知是心有芥蒂,抑或顾及
将军立场,刻意避嫌,总之此际全看不出来,还以为二人与他交情深厚,久别重
逢,才得这般热切。
染红霞素来讨厌露骨虚文,翘着白嫩的尾指一抱拳,淡淡微笑,并不接口。
耿照却与雷门鹤把臂交引,相让着绕过了曲折的长廊,来到大堂。
耿照初至慕容帐下时,雷门鹤欺他年少,曾经藉机试探,吃了闷亏才学乖。
此番在自家地盘上重施故技,自不是练就什么绝世神功,欲雪前耻;乍看是
挑衅,实则想寻个挑事的口实,若耿照自恃修为,又震得他踉跄几步,此间不比
越浦驿,关起门来全是他雷门鹤的人,正所谓「先撩者贱」,典卫大人因此受点
皮肉苦头,料想将军亦难见责。
退百步说,若耿照投鼠忌器,隐忍屈就,无论是顾忌染二掌院,又或不愿硬
吃这敌众我寡的一堑,锐气既折,后头谈起事来,总是对赤炼堂有利。
岂料少年连护体真气也不用,迳与他把臂言笑,视满园指纵鹰如无物,在这
份自信气度之前,四太保的计较全落了下乘,直到三人落座品茗,雷门鹤未占一
丝便宜,难胜于交锋之先。
应付染红霞这种自居正道、一板一眼的人,雷门鹤游刃有余,料不到耿照除
了武功,连心性都在忒短时间内,得到飞跃性的成长,赤炼堂的新掌权者不禁收
起轻慢之心,重新打量眼前的对手。
耿照淡然一笑,好整以暇。
「我今日来意,谅必四太保早已知悉。」
雷门鹤皱着眉,半晌才作茫然之色,慢吞吞地开口。「典卫大人这话,说得
我云山雾沼,简直毫无头绪。是将军那厢,有什么吩咐么?将军他老人家忒也客
气,往后只消说一声,草民即刻往见,未敢劳典卫大人屈驾。」
染红霞不禁攒紧了枣木扶手,总算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并未轻易发作。她素
恨与赤炼堂、观海天门之流打交道,就是不喜这等睁眼说瞎话的坏习气。
越浦是赤炼堂地头,耿照虽未广发武林帖,但拜会邵咸尊、萧谏纸事,道上
总有风声。雷门鹤明知故问,决计没什么好心思。
耿照也不生气,真当他一无所知,将七玄结盟、欲与七派修好之事扼要说了。
雷门鹤木然听完,半晌都没反应,直到染红霞的耐性消磨得差不多了、几欲开口
之际,才听雷门鹤道:「这个……请恕我不太明白典卫大人的意思。我方才一个
没听清,还以为是大人纠集七玄,自做了盟主,来向我等七大派说项。」说着笑
起来,摸了摸干瘪的褐色皱脸,似对这般荒诞言语,也觉有些不好意思。
(……教你这般作态!)
染红霞心底有气,差点一拍扶手,便即起身。
「凌风追羽」雷门鹤是何等样人?说句「人精」,还算是辱没他了,居然装
出这副山野村夫、目不识丁的蠢笨德性,明摆着愚弄人。况且,被他截头去尾地
换话重说,听来就是满溢私心、阴谋诡谲,一桩化干戈为玉帛的美事,突然变得
猥琐至极,教人浑身不舒服。
耿照到这时还挂着笑,染红霞都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佩服。
只见他轻拍膝腿,怡然道:「四太保所言,正是我的意思。」
雷门鹤一愣,木着脸道:「大人,你是朝廷命官,岂可与邪宗妖人勾结?将
军纵爱大人之才,却不能容忍奸宄蟊贼,妄行淫邪!大人忒不自爱,万一牵连有
司,对得住将军一片苦心栽培?」
以他江洋大盗的出身,被其指为「奸宄蟊贼」,耿照颇有哭笑不得之感。但
雷门鹤可不是说着玩的,一来便扯上镇东将军——就算慕容柔支持耿照到了家,
台面上也不能任他与「邪魔外道」四字挂勾。挑这点说事,可说是将耿照最强的
助力,直接转成了软肋罩门。
染红霞面色微变,雷门鹤却未言尽,滔滔不绝道:「……况且邪道七玄,劣
迹斑斑,百年来与我七大派的宿怨不说,近期妖刀乱世,焚毁本帮总舵,便疑似
七玄所为,当日在后山凌天渡附近,有人目击数名奇形怪状的妖人鬼祟行事,说
是七玄首脑;乃至袭击将军、惊扰凤驾……等,皆与这帮匪徒脱不了干系。这些
事,耿大人该不会也有一份罢?」
从装傻充愣到猛泼脏水,这位四太保翻脸如翻书的硬底子功夫,两人总算见
识到了。
染红霞固然气得发抖,但雷门鹤眉宇间的险戾,却不似虚张声势;一旦认了
这些「罪名」,又或给他逮住话柄,原该是辞令争胜的游说之行,摇身一变成了
困兽血斗、以寡敌众的殊死战,那是半点也不突兀。
偏生他问得极毒,刀刀削在己方难辩处,以女郎的口舌思路,确是无话可说,
又急又气,只是莫可奈何。却听耿照怡然道:「四太保未亲眼见得,难免受道听
涂说蒙蔽,上述种种,与七玄并无关连。我合七玄于一盟,欲与七大派捐弃成见,
携手合作,正为对付妖刀阴谋。此际力分则弱,徒然受制于阴谋家,四太保智光
昭昭,必能辨别是非,权衡利害。」
遇上个怎么都不同你翻脸的人,饶是奸猾如雷门鹤,也不能自唱独脚戏——
所谓「脏水」,泼的就是毫无根据、捕风捉影之物。雷门鹤一口咬定是七玄,如
同耿照咬定不是,再吵也就是这一团糊里糊涂的模样,休说一槌定音,连敲在哪
里、敲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四太保不慌不忙,沉着脸道:「且不说这个。本帮大
太保失踪多时,据说便是遭了七玄妖人毒手,落得尸骨无存。典卫大人既说是七
玄的首领,难道不该给本帮个交代——」
染红霞并非性情浮躁之人,听到这里,连她都不禁翻起白眼。
同是无凭无据的指控,此事与前事岂有不同?堂堂一帮首脑,净在这些无聊
的空处着墨,委实教人失望。
而耿照只做了一件事,就让雷门鹤瞠目闭口,自休喋喋。
「你要交代,我便给你交代。」
少年摊开手掌,一反入堂以来的温和笑意,目光紧盯雷门鹤,瞧得他颈背寒
毛竖起,却无法转头。「我知是谁害了大太保,或知尸体收埋于何处,但我觉得
你并不想知道,起码不想让外头的人知道。」
雷门鹤面色铁青,额际汗油渗亮,活像见了鬼似,视线被少年掌里的铁简牢
牢吸住,就算那物事能灼了他的眼,雷门鹤也无法移目。
数月以来,他无数次从雷奋开忽然现身、「指纵鹰」倒戈围杀,将自己砍得
四分五裂的恶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明。那只自树下悄悄拾起,乘乱揣入
怀中的鹰形母牌,虽教雷门鹤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指纵鹰」,同时也成为恶梦之
源。
翼字部的干部如叶振、高云等虽已身死,子牌内所藏的铁简却也一并丢失。
其余「瞬、觜、拳、尾」等四部首脑,尽管当天不在现场,无从得知老流氓雷奋
开重伤垂死,但见母牌落在雷门鹤手里,多少也能明白大太保发生了什么事。
雷门鹤能号令这支昔日的敌方部曲,全因「见简奉令」四字。
但在他心底深处,并不相信这种事。
他对总瓢把子的忠诚,在认定雷万凛已死——即便未死,何异于死——的刹
那间,便已烟消雾散。此际他仍愿意效忠雷万凛,但他的妻子儿女,乃至喜爱的
人、事、时、地、物等,皆无法承接雷门鹤的移情,恃以稳坐赤炼堂大位。
这些年,他观察雷奋开和他底下的人,嘲笑他们的盲目愚忠,岂料有朝一日,
自己也须倚赖这般不靠谱的物事,方能收割得来不易的战果。
而耿照手里的铁简,就像徘徊于奈何桥畔的恶鬼冤魂突然还阳,亲讨血债。
是雷奋开没有死,藉这名少年之手,来与我算帐么?还是从头到尾,都是老流氓
釜底抽薪的伎俩,让自己把「指纵鹰」布在身边?不,也有可能是这厮阴错阳差,
曾睹当日的夺权混战……雷门鹤飞快自混乱中清醒过来,一一排除各种可能性。
耿照知道这枚铁简代表的意义,知道「是谁害了大太保」,若雷奋开诈死,
一声令下便能让指纵鹰灭了自己,犯不着利用这名少年——雷门鹤非常清楚,老
流氓对于外人插手本帮之事,痛恨到何种境地。当日耿、染联袂闯风火连环坞,
便是雷奋开亲自出手挫的锐气,毫不把镇东将军的颜面当回事。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项了。
雷奋开临死之前,将铁简交给了耿照,交代了一些事,可惜说不完全,让耿
照误以为能凭此物威胁自己,又或讨得什么好处……雷门鹤嘴角微扬,露出极其
险恶的笑容。老流氓啊老流氓,你所托非人,又教老子捡了天大便宜啊!
「我帮中有几个人,对典卫大人手中之物颇有些兴趣。」他话锋一转,好整
以暇。「不知有此荣幸,蒙大人接见否?」
耿照把玩铁简,笑道:「贵帮好汉,岂能失之交臂?有劳四太保引见。」雷
门鹤一打响指,忽然地面微震,如滚巨石,轰隆的脚步声还未进门,一股混杂浓
烈兽臭的血腥气倏忽卷入,染红霞蹙紧柳眉,微微摒息。
乌影几乎遮住大堂正面的六扇明间,来人须得低头弯腰,才能自门框下勉强
挤入,来的竟是一名高逾九尺的巨汉,虎皮围腰虎皮裙,连绑腿护腕用的都是虎
皮,若非毛皮下露出指纵鹰制式的赭衫,整个人简直像是裹在虎皮之中。
巨汉双手过膝、腰窄膀阔,掌大如畚箕,十指极长,骨节嶙峋;慢则慢矣,
行动并不迟缓,顾盼间自有一股矫健锐气,仿佛拖行猎物示威;下巴镶了块「冂」
字型的铄亮角铁,左右颔关凸起铆钉,说是装饰,更像铁铸的人工关节,看来十
分诡异。
「这位是我指纵鹰『拳』字部首领,大人管叫沙虎兴便了。」雷门鹤笑道:
「我这位兄弟力大无穷,能搏犀象,过往与虎群厮杀时,不慎被咬掉下巴,从此
恨上了大虫,总和它们过不去。」
染红霞这才惊觉,那沙虎兴一路拖进大堂的,竟是头断气的成虎,被他惊人
的身量一衬,看来便似大一点的猫,暗忖:「沙虎兴云云,应是『杀虎星』三字
谐音。此人用上化名,来历定不单纯。」赤炼堂本无这号人物,印象中东海武林
也没有这等形貌的成名高手,不知雷门鹤从何处寻来,隐藏至今。
但来的可不止「杀虎星」一人而已。
「啪」的一声,一名守在堂外阶下、连带血虎尸拖过身前都不曾稍动的「指
纵鹰」,忽飞进堂里,身形尚未落地,整个人倏又昂起,双手勒颈,吊在半空中,
眼珠暴凸、脸现悲愤,却不怎么挣扎。
耿染瞧得分明,一条透明的鱼线缠在这名指纵鹰颈间,绕过横梁,将他高高
吊起;至于出手之人是如何在击飞指纵鹰后,又抛鱼线过梁,乃至缠颈,只能说
是匪夷所思。
然而这回,却是雷门鹤蹙起疏眉,看得出强抑怒气,提声道:「这人怎么了?
贵客面前,岂得无礼!」一人跨过高槛,蓑衣编笠,掩住身上的鹰绣赭衣,右袖
中空空如也,却不理旁人眼光,怡然笑道:「回帮主的话,这人在偷听堂内的动
静,必是奸细。我顺手办了,以免惊扰贵客。」揭笠于背,露出一张青白冷峭的
瘦脸,话中带笑,面上却无笑容,只透着满满的残忍快意,令人不寒而栗。
雷门鹤沉道:「我等并未压低声音说话,堂外谁听不见?奸细与否,岂能如
此儿戏!」言下之意,自是让他放人。那青瘦钓者却装作不懂,改口道:「那是
我记错了,是他昨晚在我窗下偷听机密,一样是奸细。帮主明鉴。」
「……我不是帮主!」雷门鹤微微变色,斥道:「你是『觜』字部统领,他
一名『尾』字部众,岂能接近你院里?快快把人放下!」
钓者终于露出笑意,满不在乎地耸肩。
「我听说指纵鹰视死如归,统领有令,便叫他们去死,也决计不有二话,想
试试是不是真。看来有几分真啊,我还以为是吹的哩。」长竿一顿,又将人吊高
了几寸。
第二三三折烟尘扫却,逋寇难平
被吊起的赭衣汉子本能抓住颈间鱼线,挣扎几希,迄今犹未断气,盖因体魄
强健、忍死不就所致。
凭这股硬气,抽匕断索,或采取其他求生脱困的手段,绰绰有余;何以不做,
只能说武林中关于「指纵鹰」的种种形绘,起码于「视死如归」、「上令莫违」
之上,绝非浪传。
汉子明知将死,此一牺牲可说是毫无价值,却仍抑住求生本能,静待毫无尊
严的死亡降临,其骁勇不屈、又悍不畏死的身影,已是最沉痛的拮抗。
堂外,分列两侧的指纵鹰戍卫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无一人擅离职守,但
染红霞仿佛听见空气里充斥着格格细响,似攒紧拳头,又像咬牙切齿。
连身为外人的染二掌院都已察觉,雷门鹤岂不知此举打击士气、令「指纵鹰」
离心的严重性?目绽精光,正欲暴喝,钓者长竿一抽,「飕」地裂响,悬在半空
中的赭影忽尔坠下!
「这便死了,未免太蠢——」
钓者松开鱼线,本拟摔他个四脚朝天,岂料笑语未毕,余光见汉子好端端坐
在椅中,至于那椅子怎生前来、人又是怎么被「摆」将进去,莫说瞧了,连声响
都没听见,便指鬼魅所为,兀自难以全信。
但谁都知道不是鬼干的。
笑吟吟的「典卫大人」手边,恰少了张太师椅,便在他与那绛衫女郎之间。
看来不过十七八岁、还是张少年面孔的将军武胆拍了拍手掌,冲钓者一笑,
可比什么衅语都教人恼火,连沙虎兴都松开虎尾,微微转头,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大敌!
青白钓者仍是一张冷冰冰的僵尸脸,眸中却凝着前所未有的危险光芒,雷门
鹤知老七终于敛起促狭的兴致,未及出口的斥责自不必再提,本欲替他报上名号,
却见钓者长竿离肩,信手曳地,挑眉哼道:「典卫大人好快身手。」竿影倏扬,
抢在短促的「劈啪」爆响之前,已然刺穿椅背——单臂使枪,已是匪夷所思,况
且忒长的钓竿,如何在忒短仄的狭角里掉头标出,事后染红霞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只能叹为神技。
但纯以震惊论,当堂钓者之错愕,犹在染红霞之上。
柔韧的长竿挺立不动,笔直如铁,可见劲猛,与钓者轻佻的言行绝不相类。
这般身手,便在昔日「十绝太保」之中,亦足以名列前沿。
除了什么也没刺到之外,简直可说是极完美的一枪。
那赭衫汉子连人带椅,移回耿照手边,便在他与染红霞之间,三人并肩,女
郎与赭衫汉子神情怪异,只典卫大人好整以暇,恍若无事。
总算雷门鹤及时恢复,没教下巴「匡」的一声掉在地上,老七的名号是无论
如何报不出来了,大堂顿时陷入尴尬的静默中。
「今儿能够结识几位好汉,也算是缘分。」
最后,还是耿照打破了沉默。「我有几句话,想同诸位私下说,能否请『指
纵鹰』的弟兄退到院外去,给我们点儿议事的空间?」最后两句,却是对身畔的
赭衫汉子说的。
那人回神肃立,腰背挺如箭杆,直到雷门鹤微一颔首,才对耿照抱拳行礼,
退出门去。阶下指纵鹰一齐转身,鱼贯出得院门,连伏于两侧厢房顶的弓箭手,
也跟着起身,片刻便走得干干净净。
染红霞暗自凛起:「庄内果然把守严密。要硬闯出去,只怕困难重重。」
独臂钓者长吁一口气,耸肩笑道:「人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看来
典卫大人练得一路趋避如神的武功,便以为是天下无敌,不把赤炼堂与指纵鹰放
在眼里了?「
我也没见你将指纵鹰放在眼里啊——耿照心想,毕竟没说出口,只道:「我
所练武艺,不以速度见长。」钓者脸如僵尸,七情难度,只能从语调里辨别情绪,
闻言冷哼:「好利口牙!平望朝廷之鹰犬,专靠一张搬弄是非的嘴皮。你且猜猜,
我与老三联手,留不留得下你同这千娇百媚的小花娘?」
雷门鹤佯作恚怒:「休得胡说!典卫大人乃将军亲信,便误入歧途,也不是
我等能处置,自当禀报将军,请他老人家定夺。只是我赤炼堂之物,还请典卫大
人留于此间,务归原主。」盯着少年手里的铁简,不怀好意。
那「沙虎兴」动也不动,似无联手之意。钓者一抖长竿,竿尖指地,连架势
都摆得懒散,不知为何却有一股渟渊之势透出,仿佛所持非是油竹,而是倒曳着
一片戟垒剑山,杀气如霭,幽幽浮动。
「先说了,当年我与老四放对,他就是拼快的主儿。」
下巴朝雷门鹤一比,语气轻蔑:「你不妨问问他,是谁赢的多?」
「……老七!」雷门鹤及时开声,似是恼他嘴快,这回却不是装的了。
钓者正欲还口,却听耿照朗笑道:「四太保多虑了。前辈虽失一臂,武功仍
在,纵以钓竿取代成名的『百斤沉沙戟』,毕竟难掩『碎骨摇头枪』绝艺。若在
下所料无差,这位该是昔年南陵赤尖山坐第七把交椅、人称『战虎』的戈卓戈前
辈罢?」
转向那倒拽虎尸的钢颔怪人,怡然道:「东海有杀虎成艺的岳王祠,南陵岂
无屠虎名家?人说飞虎寨的三当家『山无虎』猱猿,平生屠虎逾百,不仗兵器之
利,乃货真价实的猛虎杀星。前辈虽取下猿形铁面,却无法摘除义颔,在下一眼
即认出,实无化名之必要。」
沙虎兴——该说「山无虎」猱猿——闻言冷哼,狞锐的眸中迸出一抹讥诮,
却是乜向雷门鹤,似也觉化名无谓,徒惹讪笑。
赤尖山飞虎寨一伙,在南陵诸封国间当得「巨寇」二字,然而出得南疆,声
名却不甚响亮,就连武林中人也未必知晓。
此固与赤尖山的作风有关,染红霞却不是普通人,心念电转,想起父亲提过
的那伙南陵大盗,以及那个不便公开提起、私下却于平望官场流传极广的耳语,
柳眉微蹙,讶然道:「赤尖山……飞虎寨……你们是『十五飞虎』!」
那独臂钓者戈卓「咦」的一声,青白的人皮面具上一片漠然,口气倒是兴致
盎然,啧啧道:「小花娘挺有见识啊!居然也知『十五飞虎』之名。老四,这么
多年了,还有人记得咱们,不错不错。」与那「山无虎」一般,对泄漏身份一事
不甚在意。
雷门鹤面色煞白,只恨没缝了他的嘴皮,却听染红霞续道:「据闻当年虎首
韦无出未死,如今你等在此聚集,莫非……『逐世王酋』也到东海了?」雷门鹤
脸色更加难看,倒曳长竿的「战虎」戈卓眸光一锐,隐隐迸出恨火;同一时间,
「山无虎」猱猿的背肌猛然贲起,周围几张太师椅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掌一推,
「呼」地扫成了零落的扇弧。
长臂钢颔的巨汉缓缓转身,终于现出右掌里的奇形兵器:那是柄巨大的扇形
钢刃,轮廓活像砸扁了的药船碾子,两边有柄,缠着磨秃的虎皮,通体锤炼得凹
凸不平,泛着狞恶的深黝铁色,怕没个百来斤。猱猿以单手持一柄,掖于臂后,
直如无物,这等怪力,难怪能赤手屠虎。
「我曾发下重誓……」另一厢,戈卓细声细气地开口,轻柔的语气虽带几分
讥嘲,仿佛要解释两人突如其来的怒气似的,其中所蕴含的危险气息,却教人不
寒而栗。
「谁要敢在老子面前提起这厮,便教他死无全尸。虽说你俩本不能生出此地,
万不幸犯了老子的忌讳,只能算你倒霉。」
在「逐世王酋」韦无出横空出世之前,飞虎寨本是个小土匪窝。
寨主云彪武功稀松平常,专干些拦路打劫的小买卖,四处躲避官府,休说纵
横南陵,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再窝囊不过的小蟊贼。
那自称「韦无出」的奇人,彻底改造了云彪和他的土匪帮,不仅使云彪摇身
一变,成为南陵有数的双刀好手,更招募各国亡命之徒奇人异士,占据天险赤尖
山,结成一支强悍无匹的武装势力。
「十五飞虎」叱咤之际,劫过官饷、抢过王宫,甚且跨越数百里,神不知鬼
不觉地灭掉几个小国……在诸国达成共识,联兵包围赤尖山之前,连试图制裁这
帮悍匪的诸凤殿都遭遇挫折,当时的游侠之首李桑伤在韦无出的「抱日神功」下,
落下了后来缠绵病榻的根子。
当其时,飞虎寨的舞爪啸风旗,以及「双十抱日,逐世王酋」八字口号,可
说是南方最令人恐惧的武力象征,能止小儿夜啼;兵锋所向,诸封国无不凄惶。
而韦无出的真面目,便在飞虎寨十五把交椅之中,也只有寥寥几人见过。
他以「逐世王酋」为号,并非自比国主,而是未把各国放在眼里,欲效猛虎
逐林,追得这些国王四处奔逃,就连「韦无出」三字,怕也是取「唯吾出」的谐
音,与外号连读,简直狂得没边。
然而,剿灭飞虎寨最大的阻力,非是一手打造出啸风旗传说、神龙见首不见
尾的狂人韦无出,也非赤尖山的万丈天堑,甚至不是飞虎寨凌驾诸国的武装力量,
而是微妙的南陵形势。
赤尖山位于峄阳、孤竹两国之间,其实绝大部分是在峄阳境内,奇的是:在
韦无出主导下的飞虎寨,却从未劫掠过峄阳,休说越货杀人,就连一头羊都没在
赤尖山里走失过。
各国欲向峄阳国主借道剿匪,却少了个有底气的理由,孤竹、峄阳为此不睦,
本是联姻的兄弟之邦,闹到几乎反目。
若说此事甚奇,后头还有更奇的。
飞虎寨每回出手,归根究柢起来,得利的几乎都是镇南将军段思宗。
这位无兵无粮、本被派来当个闲差的「策士将军」,靠着一杆合纵连横的健
笔及狡智,不用央土一兵一卒,在南陵诸国间建立起极高的威望,但起初并非都
是一帆风顺。
那些曾反对、刁难,乃至试图对抗将军的势力,最终都成了飞虎寨的目标,
有几回时间点还妙到毫巅,直接影响了镇南将军府的运筹结果。说是十五飞虎助
将军一臂之力,怕连段思宗自己都不易辩驳。
这样的流蜚,在段思宗被召回平望软禁后,攀上史无前例的高峰。
说也奇怪,段思宗出得南陵,仿佛坐实指控一般,素来活跃的「逐世王酋」
韦无出也跟着消失无踪,无论他的敌人或属下,都没再见过此人,谣言遂甚嚣尘
上,传得沸沸扬扬。
嫁与峄阳国主、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妙龄而为「皇太后」的段思宗之女段慧
奴忍无可忍,说服诸封国联兵攻打赤尖山,以还父亲清白。
是役,虎首「逐世王酋」韦无出果未现身,少了他的指挥策应,以及「抱日
神功」之威,飞虎寨寡不敌众,寨主「飞虎」云彪伏诛,十五飞虎死的死、逃的
逃,山寨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战后辨得的匪首极少,才有贺凌飞亡命东海,受
总瓢把子雷万凛庇护,化名「雷门鹤」之事。
经此一战,段慧奴正式跃上南陵舞台,以「代行公主」之名接手父亲的地位
与影响力,成为比其父段思宗更危险更愤怒、更桀敖难制,令央土寝食难安,又
莫之奈何的璀璨新星。
讽刺的是:段思宗并未因此重获自由,韦无出的消失,加深了人们的想像,
流言益发根深蒂固,竟成段思宗平生之污点。
段慧奴可不是省油的灯,三番四次上书朝廷,请捕「首谋韦逆」,列出长串
彻查清单,株连之广,已不能以「铲除异己」形容,简直就是逢人便咬;若不幸
独孤皇室出了个脑子有洞的主儿,真要批准查办的话,白马王朝应声瓦解,也就
是雷响雨落的事。
孝明帝扣着段思宗,既不敢杀又不肯放,底气全无。段慧奴抓准皇帝的心虚,
成摞成摞地送上请愿书,自己送还不过瘾,使尽各种手段让诸封国跟着送,南北
道上使臣络绎,终年不绝,一时间蔚为奇观。
君临天下五道的天子,一生打过异族、西军、央土群豪,堪称当世英雄的独
孤容,独独拿这名孀居少妇一点办法也没有,段慧奴既有男子的杀伐果决,耍起
泼皮无赖小心眼,亦是女子中罕见的毒辣,「韦无出」三字硬生生教她锤成了孝
明皇帝的一块心病,闻即色变,谁也不敢再公开影射段思宗勾结盗匪,虎首之名,
遂成禁忌。
染苍群远在北关,与陛下交情也不一般,尝与白锋起等亲信说起赤尖山易守
难攻,堪比昔日蟠龙关,众人豪兴遄飞,频忆当年之勇;酒酣耳热少了顾忌,连
带说上了「十五飞虎」与「逐世王酋」韦无出的种种传闻。
染红霞听故事的本领自小不佳,只记住了万儿,以及「这帮强盗很坏很坏」
的印象,此际骤闻,触动心绪,自然而然便冲口而出。
雷门鹤当年是飞虎寨的半个军师,岂不知扯上「韦无出」这个名字,便是诛
夷九族的下场,这些年来他与显义——十五飞虎行二的「黑虎」鲜于霸海——联
系,无不是小心翼翼,屡劝他将神术宝刀处理掉,以免惹祸上身。饶是这般谨慎,
显义最终还是莫名暴毙,死得不明不白。
吓成了惊弓之鸟的雷门鹤,自此更加仔细,直到掌握帮中大权,为压服新接
收的指纵鹰,才将安置东海各地的结义兄弟召回,却教耿照逮个正着,将赤尖山
的幸存之人一网打尽。
「据我所知,还有一位『暴虎』极衡道人,号称『十五飞虎』中豪胆第一,
声若洪雷、怒则杀人,有万军不当之勇。」耿照笑道:「此际人也在庄里……我
猜,该是在堂后罢?四太保不妨请出一见。」雷门鹤面色惨白,几度欲语,止有
汗出。
耿照知道,代表将军也知道了——雷门鹤不敢再想下去,耳中隐约响起兵甲
铿击,仿佛谷城大营的甲士已在外头绕了几匝,专待典卫大人一声令下,便要破
门而入……(我……我怎会以为这名少年,比岳宸风更好对付?大意……忒也大
意!)惊惶之间,却见染红霞站起身来,美眸如电,动听的语声不自觉地扬起:
「四太保,这些人是朝廷缉拿多年的反贼,怎地却混入贵帮,身膺高位?是何人
引介与四太保的?此事非小可,还请四太保给个说法。」雷门鹤钳口挢舌,喉中
骨碌有声,却挤不出半句话来。适才他用以挤兑耿照的恶毒指控,竟被凭空增强
了数倍之威,悉数送回。
戈卓冷笑:「老四,到这份上,再想藏头露尾,未免可笑啦。你该谢谢典卫
大人,替咱们赶走了目证,杀人保平安哪。」
染红霞再怎么听不懂,也知这厮口里的「老四」,非指赤炼堂四太保,心中
数过十五飞虎名号,喃喃道:「飞虎寨第四把交椅,是姓贺……是了,叫贺凌飞,
匪号『插翅虎』的——」心思飞转,霍然抬头。
戈卓仰天嗤笑,雷门鹤冷汗滑落,眦目扬手:「且——」
语声未落,狞恶的风压呼啸而出,竟是「山无虎」猱猿抢先出手,怪刃「剁
虎斤」配上暴长的猿臂,宛若杀人鞭弧,迳扫染红霞雪颈,更无半分犹豫!
同一时间,戈卓长竿再出,仿佛咫尺间藏有一方肉眼难见的洞府天地,容他
舞竿回旋、展开身架,将长近一丈之物,于数尺腾挪间反向送出,速度之快、劲
力之猛,如在开阔处全力施为,竹影飕然,直标耿照咽喉!
他俩杀戮多年,默契绝佳,戈卓虽是后发,却几与猱猿之刃同至,欲教耿、
染二人难施援手。
染红霞修为本不在二人之下,论招数之精,犹有过之,然而卓、猱这「换手
杀人」委实配合得太过巧妙,女郎感应杀气,本能拔剑,右手却在腰畔握了个空,
才想起佩剑缴在庄门,但见满眼银烁,「剁虎斤」刃上锐芒激得她微眯杏眸,钢
刃的刺冷触感几乎着体。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一拽她皓腕,只拖后了些个,挪移至微,不足以避过呼
啸而来的剁骨巨刃,充其量由人头落地,改为削去半身罢了,横竖是个死——就
这诸事不及的毫厘间,染红霞不禁产生了「时间静止」的错觉,心识似脱肉体,
瞥见耿郎侧身遮护自己,戈卓为克制他鬼魅般的身法,枪递得更快更绝,照准胸
膈之交,无论耿郎如何闪避,须臾间都不足以腾挪开来。
染红霞恨不能身代,无奈身体跟不上心识,见耿郎并掌作刀,斜斜挥出;臂
未全抬,竿影已穿入臂围,差的不是一丁半点。她甚能眺见戈卓的人皮面具下,
那闪着残忍笑意的青眸。
(不……不要!)
而奇怪的事情,就在刹那间发生。
戈卓身形顿止,仿佛用尽气力,干冒真气岔走的危险,不顾一切地抽退!猱
猿却霍然转身,低吼如伤兽,回刃斩向身后并不存在的敌人——「嚓」的一声,
剁虎斤削断戈卓的钓尖,两人似看不见彼此,戈卓继续后跃,浑不知正撞在结义
兄弟的怪刃之上;猱猿全力施为,咆哮着一挥到底,势要粉碎眼前之物!
望着状似静止的时空中,仿佛极慢极缓、极其悠长的种种变化,染红霞只觉
茫然无措。
唯一不变的,是耿郎斜斩的一刀,穿过动作奇慢的卓、猱二煞,直到与另外
两条手臂相交为止。
那是名身着青布棉袍、白袜黑履的矮小汉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肌肤黄瘦、须发焦枯,格住掌刀的双臂在身前交叉,恰恰挡住面孔,洗旧了
的袍袖滑至肘间,裸露的两条细胳膊上掠过一抹乌沉钝光,如铣铜铸铁,光华乍
现倏隐,染红霞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眼花。
耿照斩于瘦汉两臂之交,迸出「铿!」一声激响,如击钟磬,蓦地时间恢复
流动,戈卓左袖被划开一道长长刀痕,及时回神,惊险万状地避开了斩向背门的
剁虎斤;猱猿一把将刃尖斫入地面,喘着粗息,原本冷淡的面孔突然现出鲜活表
情,惊惧、错愕、警省……纷至沓来,光头上渗出点点汗珠。
而正面挡住一记「寂灭刀」的青袍瘦汉,闷哼飞出,撞倒成排太师椅,撑起
扑跌唧唧哼哼,竟无一霎稍止,好不容易连滚带爬,一跛一跛地溜进帘幔里,明
明是三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个,却莫名地滑稽猥琐,染红霞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
只记得那身旧布袍。
「……慢……」雷门鹤吐出字音,双目犹瞠,却不敢相信自己倚为臂助的三
名义兄弟,竟于眨眼间尽数落败,而他对耿照到底做了什么,居然一点概念也没
有。
方才还担心他们杀了耿染,从此惹上镇东将军,现在则转着念头找理由,好
让耿照不出手杀自己。
「战虎」戈卓、「山无虎」猱猿逃出南陵后各有奇遇,武功已不同既往;那
始终隐于后堂的青袍瘦汉「暴虎」极衡,更得高人指点,隐有一流高手的架势,
若能发挥作用,便毋须花费重金,聘请雷景玄出手——可惜雷门鹤的如意算盘,
到这儿算是完了。
继莲台三战之后,眼前这名少年,再次让雷门鹤认清了自己的愚妄狭隘。
明明眼前形势极坏,他却有种想笑的冲动,直到耿照扶正了掀倒的椅子,好
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一旁染红霞虽露出狐疑之色,最终还是依样画葫芦,安静地
坐回原位。
「我说了,今儿我不是来打架,是来同四太保谈事情的。」耿照正色道:
「在我看来,比起什么反贼之类的陈年耳语,赤炼堂之危,是旦夕且死、其巢将
覆的程度,四太保实不该将宝贵的救命时间,浪费于拳掌争胜之处。四太保若想
好好谈一谈,我人还在这儿。」
雷门鹤不由得迟疑起来。
耿照是慕容柔的人,他的立场便是镇东将军的立场,今日若非为「十五飞虎」
而来,代表慕容默许了他雷门鹤继续执掌赤炼堂,替镇东将军府效力。
这种事情,拖下水的人身份越高、权力越大,自己便越安全。试想,若连镇
东将军本人,都用得昔日恶名昭彰的「十五飞虎」,往后东海境内,还怕有人重
提旧事,欲除「首谋韦逆」么?多年来,令雷门鹤食不知味、睡难安枕的心腹大
患,居然就这么露出了一丝曙光,照得明路。
他将少年的成竹在胸全看在眼里,见戈卓随手丢弃半截残竿,猱猿也恢复原
先淡漠近乎呆滞的神情,深知二人皆是亡命之徒,心中止有生死,而无胜负,若
有必要,他们能同压倒性的强大对手缠斗到最后,既不吃软,也不吃硬,忙竖起
右掌,沉声道:「我同典卫大人聊聊,你们都先下去罢。」
戈卓斜睨着旧日兄弟,一副「你确定么」的轻佻眼神,见老四面色如凝,一
步也不退让,知他已有计较,这才冷哼道:「随你高兴。」趿着木屐转身行出,
声音一扬:「老八!没死便滚出来罢,你要龟缩到什么时候?人家喊撤啦。」正
欲跨过高槛,忽又停步,回头问:「少年,你方才使的是刀法,还是慑魂大法一
类的心识之术?」
「八爷接了我一刀,自是刀法。」耿照正色道:「牵制两位前辈的,却是前
辈自身的心魔。我不知是什么。」
「喔?既然说破了,下回再打,不怕没用么?」戈卓冷笑。
「前辈知是什么,可见心魔常在。此际再打,只怕还是一样。」
戈卓默然良久,直到猱猿走过身畔,才回过神来,冷冷哼笑,趿屐而去。
那「暴虎」极衡道人——扮作青衣寒士,约莫是掩人耳目——始终没再露面,
耿照略运碧火真气,帘后已无一丝声息,料想是从堂后掩走,连露脸的风险也不
肯冒。
雷门鹤不耐掀帘,才知人去楼空,见耿照投以询色,苦笑道:「当年……的
大战中,他被一名高手打破了胆,其后虽有诸般遇合,练就一身高强本领,却成
这副模样,做什么都格外……小心。」耿染闻言相觑,哭笑不得。
说是「要谈」,毕竟一败涂地,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三人,连算人头雷门鹤都
是弱势的一边,任人宰割的滋味颇不好受。正斟酌着怎生试探,却听耿照道:
「我听人说,商谈首重诚意。只消有一方无诚,两边终究是白费了时辰,谁也没
好处。这样罢,我先拿出诚意,希望四太保也能以诚相待,两方各取所需,互蒙
其利。」说着一扬手,将一物抛了过去,雷门鹤信手接过,只觉掌中沉甸甸的,
却不是铁简是什么?
「这……」他半信半疑,猜想不到少年何以如此,戒慎道:「典卫大人的意
思,请恕我不能明白。」
「若不能提供对方最想要的物事,以最合理的条件,这样合作起来,未免太
没意思。」耿照笑道:「此物若四太保并不想要,随手扔了便是,于我无甚了了。
倘若四太保觉得受用,我想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雷门鹤已不存轻视之念,然而少年的气度,再一次给了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眼下,他心里只剩下一个疑问。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将铁简收入怀中暗袋,唯恐多见得片刻的光,
少年就会突然反悔,小心问道:「典卫大人方才曾说,本帮之危,犹如垒卵,小
人不能明白。风火连环坞虽遭祝融肆虐,并未损及本帮根本,这般恶意的流言,
大人却是自何处听来?」
耿照微怔,抚膝而笑。雷门鹤见他无言以对,料是虚张声势,毕竟刚拿了人
家的好处,没想让他太过难堪,索性露出会心之色,两人相视大笑。只染红霞一
人莫名其妙,不明白有啥好笑的。
「我本来也不知道,是来到此地才知道的。」
也不知笑了多久,耿照好不容易收了笑声,抹去眼角泪渍,摇头道:「我一
见雷逢春,便知贵帮的麻烦,比我想的还要严重。幸而今日有我,四太保算是保
住一线生机。」
第二三四折明如秋水,成竹在胸
雷门鹤兀自带笑,眸里却掠过一抹野兽般的警省,虽是乍现倏隐,却连染红
霞的眼睛都没逃过。她甚至猜到他会怎么说。
「……大人之意,请恕草民不能明白。」
染红霞在心底叹了口气。头一回听还觉生气,此际竟有些同情起来。斗剑若
是这般出手,性命该交代在这里了,此非狡狯,而是技穷。
耿照先前既未被他激怒,这会儿自也不觉他可怜,按部就班,稳稳应对。
「我听人说,赤炼堂分铁血两派,钱为铁铸,刀头喋血,各有各的作派。大
太保纵横江湖,碾平仇敌无数,自是血派之首;四太保和气生财,与越浦旧雷氏、
五大运转使等利害一致,统领铁派多年,说是分庭抗礼,但明眼人无不知晓,一
直以来掌握赤炼堂大权的,始终是四太保。」
雷门鹤嘿嘿两声。「江湖传言,大人切莫认真。草民安分守己,替将军大人
办差,大伙给几分薄面罢了。比之成天打杀的草莽客,声名自要好些。」
「那么……」耿照抬起眼帘,直视形貌猥琐的初老汉子,笑道:「接掌指纵
鹰之后,四太保是铁派呢,还是血派?」
雷门鹤料他有此一问,索性装傻到底。「帮子里的营生,还是过去那样,该
干什么干什么。江湖传言五花八门,其实都没甚根据,赤炼堂只一个万儿,什么
铁派血派,草民也不知是哪来的。」居然推得一干二净。
耿照取出一封便笺,递将过去。雷门鹤抽出一看脸都绿了,猥琐笑容僵在瘦
脸上,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笺上字迹娟秀,一条条列出时间地点,以雷门鹤之精细,扫过两眼,便知是
雷恒春一旬以来出入各处的记录;若是酒楼之类的公开地点,还特别注记人名如
「初九月映楼婵字号樨子厢柳容、覃昭亮在座」,显示跟踪之人不仅掌握雷恒春
的动向,更清楚他想见的是谁、目的为何,才能从满座陪客中,点出关键之人—
—雷门鹤头皮发麻,抬眸恰迎着典卫大人带笑的温煦眼光。
「雷公子在这段时间里,几乎访遍了赤炼堂五大转运使,以及在他们跟前能
说得上话的人。在下识浅,不敢轻易断言,但看起来……像极了借钱调头寸哪。」
雷门鹤强笑道:「谁知道?雷猫什么烂活儿都要插把手,没准缺本钱哩。」
耿照摇了摇头。「我彻查雷老爷子名下的产业,他若需要借钱,世上就无有
钱人了。不过四太保说对了一件事,雷老爷子什么生意都喜欢插上一脚,这回他
想做的,是调人。」
「调人?」一串银铃般的动听语声迸出,却是染红霞诧然回睇。
「正是。」耿照温言解释:「四太保收了指纵鹰,五大转运使便开始紧张啦。
虎患既去,家中防虎的猎犬,此际便分外扎眼。为防养犬遗患,最好的方法,就
只能饿死它。
「过去大太保尚在,血派猖獗,肆无忌惮,五大运转使靠的是谁人保护,才
能高枕无忧地从水上淘出金来?四太保见这帮人如此无情,也不是心中没气,偏
生总坛大火,正是用钱之际;且不说五百名指纵鹰的军费,便要笼络四部首脑,
也须大笔银钱来使。这着」釜底抽薪『,不可谓不毒。「
染红霞微微颔首,旋又蹙眉。
「那雷恒春家里,不是开钱庄的么?五大转运使不肯借,同雷恒春父子借,
又有甚区别?何须请他们做调人?」
「因为四太保所需之银钱,连銮浦雷氏都供不起。」
耿照怡然一笑,转对神色木然的雷门鹤。
「四太保大概没料到,除去了共同之敌,旧雷氏那帮人翻脸的速度,竟得这
般飞快。你不怕与五大转运使一战,却怕从此号令难出风火连环坞,偌大的帮子
各行其是;就算以兵力一一剿平,结果还是一样,半残的赤炼堂对将军再也无用,
四太保……不,该说是赤炼堂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雷门鹤的确缺钱,然而缺的不是金银财货,而是足教整个帮子动起来、对镇
东将军产生价值的能量,也就是五大转运使牢牢握在手里,由渔舟漕船、水路码
头等诸多营生所组成的「流动的钱」。
如有必要,雷奋开能毫不犹豫地毁掉这个体系,故成五大转运使、旧雷氏等
共同的大敌。雷门鹤率领众人对抗大太保之时,铁派心甘情愿奉其号令,所谋无
他,生存而已;如今大敌既去,雷门鹤忽发现盟友们翻脸比翻书还快,甚至盯着
他手里的指纵鹰,防他一如雷奋开。
况且,在另一名更可怕的「大敌」之前,雷门鹤的表现令人失望透顶,忍到
这时才反面,在五大转运使看来,说不定算迟了。
「……你的将军养鹰放猎,不仅猎物全拿,还拔鹰羽、剔鹰肉,骨血榨尽,
点滴不存!你以为我走到这一步,是拜谁所赐?」话已至此,雷门鹤也没什么好
装的了,仿佛豁出去似,目绽狞光,咬牙道:「自他来越浦,所有发财行当全绝
了路子,只出不进,教我等疲于奔命,却连一丁点好处也没见!拿栖凤馆来说,
工期之短,雕琢之甚,得花多少银钱?越浦五大家又不是傻子,杀头的生意有人
做,赔钱的生意没人做!你以为,咱们图的是什么?」
染红霞出身将门,对挣钱毫无概念,不知他何以如此激愤。耿照见女郎面露
狐疑,从容解释道:「阿兰山是佛门净地,据孝明帝德业三年颁行的《伽蓝清净
胜所喻》,比丘修行的丛林胜地三十里方圆,最好不要购作私人园林之用。阿兰
山上寺院众多,景色虽佳,却无人敢动歪脑筋。
「将军在山上盖行馆,算是给地目开了先例,待娘娘凤驾回京,出钱的五大
家齐齐分了这块宝地,便将富丽堂皇的栖凤馆拆净,光分地皮,亦是千金难得;
说是『价值连城』,半点不为过。」
《伽蓝清净胜所喻》连律法都不是,充其量不过是孝明皇帝在佛诞日例颁的
祝词,在酷吏操弄下,竟据此搞垮了一批豪门富户,为殷实日虚的朝廷府库做出
卓越的贡献。此后王公仕绅等,只消脑子没坏的,莫敢将炒地皮的脑筋动到寺院
附近,以免遭人构陷,落得家破人亡。
栖凤馆占地广袤,考量到娘娘的安危,将整片山坳都圈起来,更拥有俯眺山
下三江汇流的开阔视野,经将军之手交付五大家,料想东海境内,无人敢稍置一
辞。就冲这份甜头,越浦五大家投入银钱钜万,末了连乌夫人想要插手,都还有
不乐意的。
「……原来如此。」染红霞露出恍然之色。只是瞧雷门鹤这般模样,莫非慕
容毁约,不肯交出地皮?
「哼,据幕府中流出消息,慕容柔从头到尾,都没打算交出栖凤馆!」雷门
鹤怒极反笑,恶狠狠道:「靖波府那厢公文传递,说将军要在越浦练水军!合着
他想把栖凤馆充作要塞,居高临下,进可攻退可守……他娘的好一只铁算盘!」
不自觉爆出粗口,再无总绾一帮的首脑气度。
耿、染交换眼色,面面相觑之余,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着妙棋。
越浦地处三川汇流车马要冲,昔年异族入侵时,立有援助太祖武皇帝的卓着
功勋,自王朝建立以来,城中商会把持大权,与朝廷派来的父母官串连一气,互
通声息;通过梁子同之流,甚且勾攀央土任家等权贵。饶以慕容之精干,也只能
设营谷城,近虽近矣,一旦外敌顺江而下,直薄城门,陆路岂能快过水路?谷城
铁骑再迅捷,不免有鞭长莫及之憾。
一旦驻军阿兰山,情况就不同了。
居于三川枢纽的越浦城摇身一变,顿成镇东将军府的水陆要塞,由栖凤馆上
号令水军,何止是互为犄角、易守难攻?算上无所不至的复杂水道,无论是支援
粮秣乃至主动出击,足教敌人来得去不得。
仔细一想,将军的确没有承诺过,在凤辇回京后,将栖凤馆交付越浦五大家
以为酬庸,一切都是众人凭借着商场上互惠互信的经验,「想当然耳」的结果…
…栖凤馆尚且如此,可想见在其他地方,将军对赤炼堂压迫之狠,绝非是雷门鹤
无的放矢。
三乘论法之后,慕容柔对于赤炼堂压榨央土流民、致使琉璃佛子有可乘之机
一事,至为不满,不但让赤炼堂吐出油水安顿,更缩减其赖以维生的各种模糊空
间。五大转运使不断向雷门鹤表达不满,甚至试图越过管事的四太保,迳向将军
陈情,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到这份上,雷门鹤不仅丧失结盟的价值,其急于接收指纵鹰的举动益形扎眼,
五大转运使未必视其为脓疮毒瘤、欲除之而后快,但饿杀一名隐患的机会可不是
常常能有,适逢总坛大火,四太保嫡系元气大伤,趁此良机向雷门鹤施压,无论
结果如何,总是己方占便宜。
雷门鹤哑巴吃黄连,不得已找上雷兆堂父子,极力疏通。
雷恒春奔走了大半月,便以「雷猫」的面子,也只得了个不冷不热的回覆,
旧雷氏各家都摆出一副「没有不能谈」的架势,不拒雷恒春游说拜访,然而各码
头迄今仍无视总坛号令、未有颗粒供输,也是实情。雷恒春今日前来,并没有什
么令人振奋的消息。
从雷门鹤找回昔日「十五飞虎」的弟兄,充任指纵鹰统领,可知此际手里已
无可用棋子,对这支劲旅的支配力也相当有限,第一线的战斗人员或可服膺鹰形
子母牌的号令,但高阶干部能不能服气、起不起疑心,答案恐怕并不乐观。
如今,戈卓、猱猿、极衡等身份暴露,四太保的盘势劣极,连染红霞都忍不
住有些同情。若易地而处,除了束手待毙,似也无更好的办法——「幸而今日有
我,四太保算是保住一线生机。」
可耿郎偏偏如是说。这一局,该怎生解法儿?
雷门鹤显也在等他亮出底牌。
「其实简单得很。」耿照道:「只消四太保摆下筵席,让咱们俩吃好喝好,
平安走出庄子大门,春春那厢便好谈啦。」染红霞俏脸茫然,雷门鹤双眼一亮,
突然明白过来。
镇东将军跟前的红人亲访,和雷门鹤巴巴地往驿馆求见,意义截然不同。在
这个节骨眼,谁能打开镇东将军攒紧的结,哪怕只是松脱些个,立时便成赤炼堂
诸系所望;雷门鹤缘此失去龙头宝座,自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取回。
经爱郎提点,染红霞恍然大悟,心念一动,暗忖:「难怪适才在庄外,雷恒
春如此兴高采烈,怕他一见耿郎,便知游说有谱;反应之快,犹胜于雷门鹤。」
不禁对那眉清目秀、笑容亲热的白嫩青年另眼相看,未敢以轻谑视之。
雷门鹤江湖混老,若非防耿照一如将军探爪,料想不会不明白这一节;思虑
一通,知耿照今日上门,本身就是件大礼,这礼居然还是送在前头的,不止意诚,
更显成竹在胸,既给得出手,也拿得回来,不怕蚀本。
对照他未声张戈卓等「十五飞虎」的匪寇身份,足见善意,虽说要压服五大
转运使,尚须若干实利,毕竟是拿了他人的好处,再绷不了面皮,起身团手,长
揖到地:「典卫大人的气度,我雷门鹤算是服了。先前诸般冒犯,谅必不入大人
眼中,我就不来陪礼致歉的虚文了。今日之后,只消我雷四还能于越浦立足,大
人这个人情,总能还的。」
这几句说得平淡,却无先前之伪诈,不经意间流露的一丝匪气,似才是本来
面目。耿照起身还礼,直视锦服汉子,道:「礼尚往来,日后我欲由四太保处取
回一物,两相抵过,也请四太保不要见怪。」
雷门鹤抑住伸手去按内袋的冲动,强笑道:「大人若不舍这铁块,我还大人
便是。」耿照摇头:「我所欲者,恐甚此物,故先行告罪。」雷门鹤料他不知铁
简用途,暗松了口气,笑道:「大人言重。」
耿照以指叩案,娓娓道:「四太保知城外金环谷么?原先的物主犯事,教将
军抄了,遗下地皮,以及大批粉头龟奴,惶惶如无头苍蝇,不知所措。听闻当初
主持场子的翠十九娘,正在找寻新的股东,贵帮五大转运使们若有兴趣,倒是绝
好的机会。」
雷门鹤没料到他带着染二掌院,居然敢说得这样直白,拿不准耿照在此事里
扮演的角色,试探道:「莫非大人与那金环谷的新股东相识?」虽不信慕容帐下,
有敢索贿徇私的蠢蛋,到底还是小心为好,先问个明白。
耿照摇头。「我不识翠十九娘。只是听说消息,报与四太保知晓。无论谁人
入股,均与我无关。」一旁染红霞端坐如恒,未露尴尬扭捏,显是对他信任已极,
无有一丝动摇。
有了这块香饵,要说服旧雷氏那帮人,雷门鹤底气更足,索性省去作揖道谢
的工夫,单刀直入。「典卫大人有什么用得上雷某的,这便直说了罢。你再与我
拐弯抹角,只怕我今夜睡不好觉。」
耿照不觉微笑,点头道:「我想同四太保打听个人。」
「谁?」
「南宫损。」少年怡然道:「『兵圣』南宫损。」
「秋水亭的『天眼明鉴』?」雷门鹤垂落眼帘,然而眉宇间乍现倏隐的微微
一跳,仍未逃过耿照的锐眸。「大人是报恩报仇呢,还是赎典取物?」
「都不是。只是有点事,想借沉沙谷场子一用,问四太保打听打听,南宫损
这人公正不公正。」
「《秋水邸报》风评不恶,南宫老儿想来也是有分寸的。大人若是担心『天
眼明鉴』偏颇,似不必过于忧虑。」
耿照淡淡一笑。「如果……除了公正以外,我还想确认,无论如何南宫损都
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呢?」
「那我只能说,秋水亭与南宫损,乃是这世上能用银钱买到的最公正处,再
没有比他更公道的了。」雷门鹤抬起头来,露齿而笑,猥琐的倒三角脸上闪过一
抹危险而嚣悍的狞光,又似隐忍着无比得意:「大人要不猜上一猜,谁是秋水亭
最大的债主?」
◇◇◇
「真没想到,南宫损……竟是这样的人!」染红霞驾着马车,虽是自言自语,
却有着难掩的忿忿不平。
身为东海武林的一份子,她一直是《秋水邸报》的忠实读者,虽未必认同其
中的内容,对秉持公道的秋水亭与「兵圣」总有一份礼貌性的敬重,总觉能在纷
扰的江湖中持正立论,委实不易。
可惜这敬重,也只到今日为止。
雷门鹤毫不留情地揭露沉沙谷秋水亭的真面目:南宫损打着「天眼明鉴」的
旗号,私受委托,在各种裁决公证中,为请托的一方牟取利益。早在总瓢把子掌
赤炼堂时,雷门鹤便多次与南宫损合作,兵不血刃地兼并了几个游离势力、谋夺
数样不易入手的宝物,甚且除去一名棘手人物,替秋水亭大大宣扬了一把,算是
南宫损的贵人。
南宫损看似道貌岸然,台面下可是什么脏钱都敢拿,按说该赚得满坑满钵,
坏就坏在他有儒脉中人一贯的铺张浪费,讲究排场,不仅将沉沙谷弄得堂皇富丽,
还毫无节制地扩充门人,哪有张嘴不费米粮的?一开门样样都要银钱来使。
何况秋水亭所扣之物,不乏有行无市、难以变现的宝物,雷门鹤手里攒着赤
炼堂水陆码头的资源与人脉,乃是最适合处理这般物事的主儿,双方往来一长,
也经常借贷金银,略解沉沙谷的负担。
耿照既知阿傻的遭遇,从不觉南宫损是什么好人,从岳宸风的调查报告中找
出蛛丝马迹,让绮鸳派人去查,果然挖出雷门鹤这条隐线来。雷门鹤也不白拿他
的好处,问明耿照之意,一口答应下来,毫不拖泥带水,异常爽快。
为让旧雷氏那厢嗅出「将军的善意」,他可是结结实实摆了桌筵席,尽管耿
染二人没甚胃口,酒菜无不浅尝即止,也坐到撤菜点茶之后,才起身告辞。雷门
鹤亲自送两人出庄门,与耿照把臂寒暄,务教潜伏的各系眼线瞧真切了,才依依
不舍作别。
染红霞没想到爱郎布局如此缜密,非但以武力压倒了戈卓等人,更连番使出
杀着,以无孔不入的缜密线报,一步步瓦解雷门鹤的砌词推托,更因着「施恩于
先」的宽大胸襟,最终折服枭雄……只觉自己眼光、运气极佳,芳心可可,涨红
了俏美的小脸,宛若情窦初开的少女;本有满腔的话,亟欲与檀郎攀谈,稍解兴
奋之情,谁知耿照一上车便沉默不语,出神的模样竟有几分凝重,直到离庄十数
里外,才忍不住开了口。
耿照一怔回神,忽问:「到……到哪儿了?」敢情连伊人的话语也没听清。
「离城还有一段。」染红霞心中狐疑,忍不住柔声道:「你心里有事,是也
不是?我虽没什么才智,不敢侈言分担,但把心事说将出来,总比闷着要好。」
吁的一声勒缰停辔,从辕座垂帘微转过柳腰,妙目盈盈,溢满关怀:「此间更无
旁人,你要不要……说与我听?」
「红儿,我要同你陪个不是。」耿照面色凝重,沉声道:「我自负聪明,以
为掌握了关键的情报,满手都是好棋,居然带你深入虎穴,方才若非意外使出了
『寂灭刀』的至极刀境,恐怕保不住你。是我的傲慢和自以为是,教你陷入险境。」
少年罕有地露出严肃神情,可见自责。
染红霞还以为怎么了,不禁哑然失笑。
「怎么会?我不是好端端的么?你一直都是那样……那样成竹在胸,又不得
意张狂,我……我看得欢喜得很,你那样……我很欢喜。」俏脸微红,胸口颈间
烘热一片,须极力忍羞,才不致仓皇转头,跺脚逃下车去。
耿照捏着她柔若无骨的软滑掌心,一下不知从何讲起,思索片刻,提起右掌
虚劈一刀。染红霞只觉一股熟悉的刀意扑面而来,质朴浑厚、大巧不工,毋须细
辨,也知是先前于庄内一阻三煞的路数。然而,除了额前柔顺的浏海微起,这回
什么也没发生。
她忽然明白过来。
「堂上的那一刀,是意外。」耿照叹道:「我本以为光靠寂灭刀的刀法,便
足以应付赤炼堂的状况,不意却遇上绝顶的合击之术。那三人联手,差点让我阴
沟里翻船,没准还要赔上我的好红儿。」
染红霞笑啐一口,以戈、猱二人的修为,单打独斗,自己都有取胜的把握,
只想不到他二人联手一击,竟有如此威力……忽想起耿郎适才说「三人联手」,
蹙眉道:「那阵法……是三人合击之阵?」
「那后出的极衡道人便是阵眼。」耿照肃然道:「若非寂灭刀境鬼使神差地
斩破阵眼,无论我等如何招架,最终仍抵不过三人联手。上一回我有这种侥幸之
感,是在三奇谷外遭遇灰袍人时。」
染红霞笑道:「行走江湖,本是处处有险,若想长保平安,在射平府学绣花
得了。我本该随你到天涯海角,这点风波算什么?他们有合击术,难道我们便不
能创制一套更厉害的?」
耿照听她说得豪气,一怔之下,涌现雄心。「你才是真不简单,红儿。我定
会想出一套合击之术,压制三人联手。」
染红霞放下心来,忽然噗哧一笑。「说在家里长保平安,我爹肯定不依。我
从前学做女红,是差一点便烧掉大营的。」微吐舌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招供,
究竟要怎生刺绣,才能搞得镇北将军府鸡飞狗跳,彻夜不宁。
两人温存片刻,驱车返回越浦。染红霞把车驾到落脚的客栈街口,怕被人瞧
见似的,红着小脸下了辕座,几度回头,见爱郎微笑颔首,这才慌慌张张奔过街
去,模样可爱极了。
耿照目送她苗条修长的背影没入人群,车子却自己动起来,辕座上不知何时
多了个玲珑浮凸的背影,握缰驱车,蛇腰紧致,绷圆了裙布的梨臀结实弹手,毋
须细看,也知来的是绮鸳。
「……关于翼字部的消息,依旧没有新进展。」
她刻意压低的嗓音一如裙布紧绷,可以想像少女咬着腴润的唇瓣,极不甘心
的模样,脑后的马尾随着车行不住摆荡,倒无平日甩打盟主贵脸的气焰。
「统领叶振、副手高云的尸身都在义庄里,凶手不明,但似乎不是雷门鹤引
进外人之后才杀的。」
「嗯。」
「雷老四找来的三名新统领身份成谜,戈卓、猱猿什么的,应是化名,但来
历不详。」主人不加责备的态度,似乎更激怒了她,少女用近乎自暴自弃的口吻
继续报告。
「嗯。」
「指纵鹰目前台面上的四部之中,只有尾字部的统领杨掠、副手王翱尚在,
其余三部的六名首脑下落不明,无法确认是死是活——因为连本部的人也不知道。」
「嗯——」
「……『那个』给我。」绮鸳一勒马缰,气呼呼地回头,圆睁杏眼,打断了
盟主的虚应故事——在她听来,那声「嗯」比什么讥嘲讽刺都要刺耳得多,仿佛
耻笑着潜行都的无能。
耿照揉着不小心碰到厢壁的额角,才省起她指的是翼字部的铁简。「打探消
息需要时间,但你偏就没给时间!既然如此,我要更多线索,才能打进指纵鹰内
部。那三个来历不明的打手,也要着人去试出他们的武功路数……」
「离他们远些,那三人非常危险。」耿照难得打断她的慷慨陈词,少女一时
反应不过来,睁大的眼睛如受惊的松鼠一般。「盯住雷门鹤的庄子就好,继续记
录雷恒春的行踪,别碰那三名新统领,别让任何姊妹轻易犯险。落在他们手里,
死掉还算运气好了。」
他两手一摊,笑得善良无害。
「……况且,『那个』我已给了雷门鹤,可生不出第二枚与你。」
即使考虑武功差距,绮鸳都差点忍不住动手揍他一顿。
「早知道你要把翼字部送给雷门鹤,还让我们查什么!寻我们开心么?」
「雷门鹤原本只有四部铁简,与我见面之后,忽然便有信物能号召翼字部了。
这枚铁简若是大太保所交付,你觉得指纵鹰会想找谁弄个清楚?」见绮鸳露出恍
然之色、又赶紧忍住,耿照腹中暗笑,勉力维持一本正经的模样,以免再挨白眼,
缓缓道:「既然找不到指纵鹰,便教他们来找我。雷门鹤不能杀尽四部首脑,指
纵鹰定将指挥系统藏在别处,伺机而动……这会儿,他们知道该找谁了。」
绮鸳无话可说,自不能承认此法甚佳,极可能是目前最省力也最有效的办法,
马尾一甩,赌气道:「到家啦,还不下车?」
耿照揭起车窗竹帘,方见得朱雀大宅的门墙,却不进门,迳往巷口行去。
「我四处走走,整理下思路,你让符姑娘别等我吃晚饭。」
他一个人穿街绕巷,从市井繁华处越走越偏,不觉到了一间位于交叉路口的
小食肆,周围的其他建筑无不是粉墙乌瓦,看似公署的模样,由是更显出食店突
兀,与街景格格不入。
午后天阴,半棚乌翳盖顶,空气中水气浮溢,只不知何时倾盆。
耿照入店时,食店内仅有一两桌客人,店小二趴在柜上假寐,不知是没听见
有人,还是听见了不肯起。搭出店外的布棚底下,一名头戴编笠的瘦汉据着方桌,
桌顶四个盆子,里头全是肉,瘦汉抓了只肥鸡,吃得油汁淋漓,连胡子、衣襟沾
上肉屑脂渍也不管。
「我来了。」耿照拉开板凳,隔桌坐定。
「看来你是验过货啦,关于那三头漏网飞虎的消息,老子没骗你罢?」瘦汉
将狼籍的鸡骨架子扔回盆里,迳以弯镰般的黄浊骨甲剔牙,抬起一张目覆灰翳、
肤似垩土的骇人丑脸,笑意狰狞,形似畜生多过人。
「接下来,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小和尚!」
第二三五折如非不文,无以惩凶
这名以编笠掩人耳目的奇形瘦汉,正是昔日威震江湖的集恶三冥之一,人称
狼首的「照蜮狼眼」聂冥途。
他在七玄会上大闹一场,末了趁乱掠走嵌有幽凝刀魄的小巧眉刀,扬长而去。
按说以聂冥途与耿照的立场,无论如何谈不上友好,身为惨败的「平安符」阵营
一员,当其出现在耿照面前时,连耿照都差点以为是自己白日发梦,不知怎地竟
梦到了这名令人头疼的棘手人物。
「别急,老狼不是来找你拼命的。」
朱雀大宅后的暗巷,逆光佝立的枯瘦老人咧开血口,灰浓如腐的舌头旋搅着
唾沫星子,将他极力显露的谄善之意,一把扫进了阴沟里。
「……有桩好买卖呀,小和尚。你有没兴趣听一听?」
回城以来,耿照并不经常落单。聂冥途能于此间稳稳堵上自己,肯定没少花
了工夫。少年飞快扫过周遭,拜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所赐,连灯笼照不进的僻黝
角落亦未曾遗漏——没有新鲜的血迹,遑论残肢断体。
看来聂冥途纯是监视,未对宅邸左近的潜行都诸女下手。耿照略微安心,放
松的四肢百骸仍无一丝波澜,沉如古井映月,明明浑身都是破绽,瞧在聂冥途那
双驰名天下的妖瞳里,却透着难以捉摸的危险;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怕是
半点也不为过。
老人啧啧两声,饶富兴致地抚着下巴,眼中焕发着既狂热又抑制的异彩,就
连开声之际,心中的天人交战似都未曾停过,即使下一霎眼突然翻脸出手、绝不
肯放过眼前有趣的对手,耿照也不会太意外。
也因此,狼首的来意益发耐人寻味。
「我还未寻你,你倒先找上门来了。」少年淡然道:「我不记得,我们有做
买卖的交情。」
「你现下事业做大了,要有一盟之主的气量,过去的事也就过去啦,别这么
计较。」聂冥途笑得不怀好意。「我有条线报,是关于祭血魔君的真面目,打算
找个好买家,卖个好价钱……耿盟主可有兴趣否?」
耿照闻言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依萧老台丞言,在鬼先生背后操弄唆使、兜售所谓「平安符」者,即是那法
号「行空」的僧人,该也是耿照曾两度遭遇的神秘灰袍客。萧谏纸对他卯上灰袍
客的骇人经历极感兴趣,原因无他:多年来,纵以「龙蟠」之智,始终无法触及
这名隐于幕后的大阴谋家,借自「姑射」的一切,无不透过中间人互通信息,稳
稳地隔开双方,咫尺若天涯。
担任「中间人」角色的,正是「巫峡猿」祭血魔君。
能够揭穿祭血魔君的真面目,则阴谋家苦心孤诣构筑的壁垒坚城,便算塌了
一爿,足以逆转胜负,转守为攻。
这实在是太过诱人的香饵。问题在于:提供线报的人到底能不能信任?
「我看这生意不能做。」少年垂落眼帘,微微一笑。「无论你说什么,我都
不能信,你说得什么、甚至说与不说,于我又有何分别?为不教你白跑一趟,择
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把帐清一清罢。」抬眸的瞬间,暗巷中蓦地一凝,仿佛连
夏夜的流风、自灯笼里透出的燃烛气息……全都为之冻结,然而又抢在聂冥途反
应之前尽复如常,荒唐得宛若一场迷梦。
回过神时,聂冥途才发现自己倒踩一步,几乎摆出应敌的架势,仿佛是两人
在莲觉寺娑婆阁前遭遇的错置镜影,倒反得如此齐整,说不出的讽刺。
换作常人,此际要不是战、要不是逃,可惜聂冥途不是普通人。他有着「偏
向虎山行」的戏谑与疯狂,越是不可能的目标,越能激起狼首的兴致,譬如在对
方的宣战布告之前,说服他考虑合作。
「小和尚,你这样鸡肠小肚的,老狼很失望呐,我都差点推举你当盟主了。」
老人妖异的黄绿双眸滴溜溜地一转,叠手笑道:「这样罢,瞧在咱们过去忒好,
先送你两把葱罢。瞧你府上的小丫头,这几日老往雷门鹤处跑,是不是对人家有
什么想法?是说那丫头的屁股还真不错,浑圆结实,肉呼呼的……啧啧。」
耿照知他说的是绮鸳。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聂冥途说起少女的臀股时,露出
的非是淫邪猥琐的表情,舔舌眯眼的陶醉模样,活脱脱是个「馋」字。潜行都的
跟踪之术冠绝天下,但也仅是以常人的标准来说;聂冥途半生混迹兽群,行止无
异于野兽,绮鸳等妙龄少女在他眼里,就是一块块甘美酥脂,吞吃落腹怕还用不
上爪牙。
如此露骨的裹胁,耿照岂听不出?不收这把「葱」,回头折损的怕不止一二
名潜行都而已。自聂冥途上门,他已有防范,只不欲将焦点集中于此,以免增加
「预防措施」的困扰,淡然回道:「别以为分文不取,旁人便要照单全收。能拿
出什么雷门鹤的痛脚罩门,决定了你明天还能不能瞧见日头。莫白费了我的好奇
与兴致。」
「……再加上『本座』之类的自称,你都能率众杀上七大派啦。这种说话的
口气是谁教你的?是蚔狩云,还是薛百螣?」聂冥途兴致盎然地一挑眉:「原来,
耿盟主想杀我啊,不错不错。没事杀几个人玩,总算有点头儿的样子了。」
耿照摇头。
「我不会杀你。拿你下狱,同样见不了日头。若所犯当诛,自有官衙动手,
毋须我来。」
聂冥途微怔,蓦地「噗哧」一声,抱腹狂笑,若非耿照气势凝肃,随意一站,
直如渊渟岳峙,令他绝难无视,早笑得前仰后俯,满地打跌。「哎唷我的天!怎
会有你这么个宝贝?『自有官衙动手』……哈哈哈!」怪声怪调地学耿照说话,
一会儿又指着他大笑,仿佛少年的脸上开了朵大红花。
耿照静静瞧着,不发一语,既不生气,也无辩解,直到聂冥途再挤不出一丝
刺耳枭唳,才干巴巴地收了笑声。
再可笑的事,落在无比认真之人手里,总能让人笑不出来。这个道理狼首还
是明白的。
「雷门鹤的罩门,便是他的来历。」欲以气势扳回一城,聂冥途以拇指擦刮
棘刺般的青碜下颔,眯眼狞笑。「盟主……听过『十五飞虎』没有?」
关于「十五飞虎」的一切,是他从显义口里拷掠而来。
在那个清算总帐的无月之夜里,显义——或许该说是「黑虎」鲜于霸海——
在苦刑与恐惧的双重压迫下,供出了他与雷门鹤多年来的各种勾当。
虽然无论他说了什么,痛苦与惊怖总能超越他失控的想像力、以骇人的幅度
持续堆叠,但在断气之前,他毕竟为聂冥途提供了相当丰富的材料;戈卓、猱猿
等人的行踪来历,亦由此出。
雷门鹤是谨小慎微的脾性,可惜多年的养尊处优,使昔年赤尖山首席战将
「黑虎」鲜于霸海摇身一变,成了脑满肠肥、贪生怕死的花花和尚,义气全失,
将百劫余生的结义弟兄们,一股脑儿供了出来。
直到再也吐不出新鲜的,同样的信息开始反覆出现时,聂冥途才剥夺了他言
语的能力——当然,离死还有好长一段。
这把「葱」乍听匪夷所思,耿照却知显义与雷门鹤的关系,而这一点聂冥途
无从知悉。受惠于这份「前订」,终使雷门鹤溃不成军,所有底牌在典卫大人跟
前形同虚设,耿照不但于七大派中再下一城,更得支配秋水亭南宫损的额外收获,
不可谓不丰。
聂冥途显对情报极具信心,面对不言不语的耿照,迳将桌顶的四盆大肉吃了
个清光,枯瘦的指爪随意往衣摆一揩,也不管对方听是不听,边以骨甲剔牙,好
整以暇道:「当日出得冷炉谷,老狼沿途追击祭血魔君,那孙子逃啊逃的,最终
居然躲进了……嘿嘿,你决计想不到——」
「且慢。」耿照竖起手掌,打断了老人的谈兴。
「我仍是不能信你,你说得再多,终究是白饶。」
聂冥途神色一冷,斜乜着他哼笑道:「小和尚,不带这样的罢?老狼的情报
要不真,雷门鹤早坑死你了,教你来同老子耀武扬威!你从前挺实诚的一个人,
哪学得这般混赖?」
耿照敛眸拂袖,一派云淡风清。
「要说也行啊,不如从『平安符』说起罢,我有兴趣听。」
狼首哈的一声,眸中却无笑意。
「小和尚,挑三拣四的,莫不是想打架?老狼好声好气,可不是怕了你。」
耿照怡然道:「狼首来掀祭血魔君的底,无非是在他手底下吃了亏,掂量掂
量讨回的代价太大,不如祸水东引,借力使力。出力的既是我,挑三拣四,岂非
理所当然?
「狼首不妨站在我的立场想,谁知你不是同魔君串通一气,欲来赚我?十五
飞虎的情报再珍贵,到底是旁人事,卖则卖矣。你不拣紧要的说,这般线报再来
个几百条,我始终不能信。要说这些,不如打一架。」
聂冥途黄绿眸中迸出异芒,险恶的狞光盯着耿照,片刻露出笑容,哼道:
「敢情这盟主真做得啊,你不止脑筋长进、口舌灵便,没准都长高了。人人都来
做他妈几天盟主,还炼大还丹干什么?」
他对任一阵营皆无忠诚可言,如非功力不及,不定连灰衣人也要成其猎物;
离伙便离伙了,何须理由?未等耿照催迫,满不在乎地耸肩,嘿嘿笑道:「老狼
在莲觉寺蹲了几十年,拜盟主所赐,好不容易下得山来,想找故人叙叙旧,索性
扮作和尚模样,向慕容柔扯了通鬼话,看能不能钓出人来。岂料点子没见着,卖
平安符的倒来啦。
「他给了我几样好处,让我给他办点事,老狼掂量着不算太亏,有些还挺好
玩的,便一口答应下来。」两手一摊,涎着脸的狰狞笑意无赖已极,分明知道这
段话掐头去尾的,连个姓字也无,听得懂才有鬼了。
耿照却没甚反应,微一思索,扳着指头细数:「在三乘论法上假冒法琛,抽
去九转莲台的机关础石;大闹七玄大会,令鬼先生功败垂成;与祭血魔君合谋,
赚我入壳……还漏了哪一件?」
「最后一件真没有。」狼首目光诚挚:「你看看我,我就是个风一般的老男
子,半条腿都进棺材里,只想活得逍遥自在。谁要弄了我,我不趁早弄回来,赶
明儿万一死了,岂非冤甚?我是衷心希望盟主能弄死那孙子,天下太平,可喜可
贺。」
耿照抬起眸来,直视对桌的微佝老者。
「坦白说,我非常失望。你扮作七水尘的模样向镇东将军放话,想闹出点风
波来,引『刀皇』武登庸现身,弄清当年圣藻池一晤,谁是『集恶三冥』中出卖
同道的叛徒——其实你心里清楚,在莲觉寺见到实力完整的地狱道一支,以及新
的鬼王阴宿冥后,你就明白当年是谁下的套;硬要见着武登庸,讨句真相,我佩
服你的骨气。
「只可惜刀皇并未出现,却引来了另一个人。我猜他告诉你,执着过去,并
不能改变什么,不如学老鬼王的识时务,拿点当下的好处比较实在;从你还能活
着离开,约莫是认同了这个说法。
「我对『赖活着』这事没甚意见,活着很紧要,死了什么都没啦。但面对害
你坐了三十年黑牢的元凶,在你失去自由之后,这厮甚至占了你的老巢栖亡谷,
拿你的徒子徒孙来炼妖刀,你不止让他三言两语打发过去,拿点好处便替他跑腿
打杂,对我说起他时,连名号也不敢提……我实是不忍再听,只觉满腹欷嘘。」
聂冥途笑容不变,嘴角微搐,厚皮涎脸的无赖笑意不知不觉褪尽,只余满目
嚣戾。强大的气场在两人四目间碰撞,无一方有退让之意,待分茶铺里余人察觉
时,凝肃的气氛已压得他们腿股颤软,想跑也来不及了。
眼看战意涨至高点,「啪!」一声,聂冥途忽地一拍桌顶,冲耿照竖起了大
拇指:「不简单哪,是地狱道那小娘皮恋奸情热,上下两张嘴全管不住呢,还是
三十年来南冥转了性,成了无话不说的长舌公,一股脑儿地自掀家底?」嘻皮笑
脸间,无形的压力一松,铺内仅余的三两桌闲客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逃将出去,
连茶钱饭钱都忘了留下。
耿照神色自若,仿佛对其态度丕变毫不意外,淡道:「身为一盟之主,总不
能只从一处得消息。狼首现在明白,何以有些消息,于我毫无兴味了么?」
「明白明白,老狼若再年轻十岁,都想跟着你混了。」聂冥途搓手谄笑:
「不过我得先声明,那人武功高,我打不过他,除了答应他的条件,也没别的办
法。你不能因为我伤疤好得快,就乱说我腿开开啊,我可是在心上留下了深刻的
创伤,才勉为其难收下平安符的。」
耿照并不认为以灰衣人之智,会信任聂冥途这样反覆无常的癫子,欲从狼首
身上循线逮人,不啻缘木求鱼。万料不到灰袍客一方口称的「平安符」,竟似真
有实物;此物不曾在胤铿处见得,估计是被他藏了起来,或倚为救命之用。既是
器物,不定便留有蛛丝马迹。
「可否借我一观?」少年没什么犹豫,迳对老人伸出手掌。
「那我的线报,盟主可愿一听?」聂冥途咧开诡诈的狞笑。
耿照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回望。
聂冥途当他允了,抑不住生事的脾性,眼珠滴溜溜一转,嘿笑道:「既然要
做买卖,双方得拿出诚意来。你派来盯梢的那厮厉害得很哪,恁老狼的鼻子再灵
光,也只能察觉有双眼盯着我,却始终抓不出人,这几日都急出白头发来了。」
搔搔光秃的脑门,一副很困扰的样子。
聂冥途不止眼睛邪门,对气味的灵敏也已逾常理所能忖度,以潜行都之能,
依旧无法追踪这位邪派耆老,反成他眼里的甘美猎物。为防狼首造次,自聂冥途
找上门,耿照便请得一人出马,不但又从人海茫茫的越浦城中觅得狼踪,还盯得
聂冥途难以甩脱,偏又抓之不出。
这些日子以来,聂冥途之所以未再杀人吃人,多半是托此能人之福,只怕聂
冥途自己也极不乐意。
耿照一直等他提,这芒刺扎得越久、入肉越深,老人越是坐立难安;忍着这
般不适谈条件,岂能谈出赢面来?少年依稀在他眼底看出一丝狂躁,料已钓足胃
口,屈起食指,轻叩桌板:「出来罢!狼首有请,不好教人久候。」却见趴在柜
上假寐的伙计伸了个猫儿似的懒腰,摘下布帽,露出一张剑眉星目、满面于思的
粗犷俊脸,皮笑肉不笑的,呆板的声调活像照着小抄念:「客官要点什么?来啦,
一个爆炒狼败肾,一个狼腿短肉肠,上……菜……啦啦啦……」要死不活的声音
拖得老长,宛若破烂锯子磨锯牙,说有多不舒服便有多不舒服,却不是胡彦之是
谁?
聂冥途面上杀意一现而隐,回头时已眯起一双黄绿妖眸,生满褐斑细疣的鼻
端微微歙动,略一皱眉,柔声道:「你是怎么做到……身上一点味儿都没有的?」
胡彦之耸了耸肩。「那你有没闻到这个味儿?」自柜底取出双剑,「啪!」
一声放落柜面,倾出半截剑刃又倒回,示威意味浓厚。
聂冥途的确什么都没闻到。江湖人惯用的刀剑,有血腥味、保养刃部的油味,
铜件、缠布渗汗的气味……以聂冥途的嗅觉,一进铺里,怕连铺中诸人靴底的泥
土气息,都没逃过他犬一般的鼻子,遑论极易辨别的精钢兵刃。但他偏偏没嗅到
这双对剑,仿佛胡彦之藏在柜底的本是两条茄子萝卜之类,直到取出的刹那间,
才突然用道法化成武器一般。
就像趴在柜台的伙计,方才明明给他上了四盆大肉,聂冥途非常确定不是眼
前的这个人……他们是何时调了包,为何气味全无变化,这名皮笑肉不笑的青年
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能将形迹藏到这般境地,骗过了嗅觉、听力均异于常人的自
己?
胡彦之却未停下动作,持续从柜下取出各种物什,以呆板的声调问:「……
那,你有没闻到这个?」
盐腌牛肉、胭脂水粉、雄黄药酒,甚至还有一只尿壶……除了「不该出现在
这里」之外,它们只有一个共通点,就是狼首全然没有嗅到这些东西的存在,尽
管气味一样比一样刺鼻。
聂冥途是疯子,疯子不怎么感觉恐惧,然而瞬间涌上心头的疑问却全然没有
解答,疑惑堆叠疑惑,如潮浪般冲击着老人。他如醉酒般胡乱攘臂,自长凳上仰
倒又踉跄爬起,背门撞得身后桌凳歪移如散筹,好不容易挨了条板凳挣扎坐起,
捂着头边吐大气,尖声笑道:「没事!我没事……大伙坐好……呼……没事,没
事!哈哈!」定了定神,指着胡彦之道:「我认得你的声音。我们……在冷炉谷
见过。」胡彦之笑眯眯回答:「是啊我还拿石块砸过你的头呢,有没怀念那种刻
骨铭心的感觉?」
老胡以猎王秘传的「缩地法」追踪术与灵活的头脑,打从一开始就被耿照认
为是最适合对付聂冥途的人选,即使被狼首发觉,也绝对能全身而退,只是没想
到效果忒好。虽仅片刻,聂冥途显露自复出以来前所未见的狼狈,耿照一直认为
他是装疯卖傻,直到此际,才惊觉此人并不正常,与老胡交换眼色,各自了然于
心。
「人已现身……」耿照朝他一伸手掌,沉声道:「『保命符』何在?」
聂冥途探手入怀,突然摇了摇脑袋,停住动作,对耿照露出险恶的笑容。
「小和尚,咱们的买卖可不是这样说的。我把祭血魔君的身份透露给你,你
寻那孙子晦气时,记得留人给老狼,待我拷问完毕,保证他把祖宗八代全交代得
清清楚楚,便如那显义一般。你心里明白:想摸『那人』的底,这法子比找捞什
子平安符管用。这会儿合则两利,分则两害,你自己琢磨。」
正因此说极有说服力,胡彦之不禁蹙眉,强抑着一丝担忧,望向耿照。
他对义弟跑去当捞什子七玄盟主没意见,江湖正邪之分,于他直如浮云,在
观海天门看过的败类,多到双手十指都数不来,若非牛鼻子师傅拦着,胡彦之可
能还未满师下山,双手已沾满同门之血。
但统领所谓「邪派」是一回事,同聂冥途这样的人合作则又是另一回事。
对耿照请托他跟踪聂冥途,胡彦之心中充满疑虑。若非时间紧迫,不容许他
俩辩个分明,老胡实想问问小耿:除将聂冥途打跑之外,怎会还有其他的选项,
遑论交换情报、携手合作?
义兄弟间微妙的歧异,并未逃过聂冥途的锐眼。而耿照没有截断他的话头,
直接了当地表示拒绝,老人得意洋洋地瞥了皱眉的青年一眼,续道:「老狼一路
追着祭血魔君那孙子,到了一梦谷外,撞上观海天门一个叫鹿别驾的,大伙稀哩
呼噜打了一架……」将当日发生之事,钜细靡遗地说了一遍。
胡彦之对他的话本有些抗拒,听到一半,却不由得留上了心。「血手白心」
伊黄粱在武林中声名甚佳,脾气虽古怪,无论交由谁来判断,决计不会将他划出
正道的范畴。
聂冥途的指控乍听无稽,但考虑到灰衣人的头号嫌犯、疑为「行空」还俗后
的掩护身份,伊黄粱「儒门九通圣」的名头格外扎眼,似乎隐有牵连。而听见谷
内那名「俊美如女子的白衣少年」时,耿、胡面面相觑,心生一念:以阿傻所受
之伤,交由岐圣治疗似是理所当然。但,若伊黄粱是平安符阵营的联络人「祭血
魔君」,挑选阿傻做为刀尸,可视为是回收种子刀尸的一种手段,古木鸢一方决
计想不到,辛苦炮制的刀尸会因后续治疗之故,平白送回敌人手里。
——由此观之,伊黄粱是祭血魔君的可能性,凭空增加数倍不止。
胡彦之听到后来,对两人的追逐路线多所提问,也详问聂冥途闯一梦谷当夜,
周遭的地势等细节,似想摒除移花接木、偷龙转凤的可能性,狼首一一答覆,无
有推拖。若有第四人在场,怕要以为同老人对话的,是远处柜台后的青年,而非
对桌那始终不言不语、安静倾听的少年。
「……这下你总该相信,伊黄粱是祭血魔君了罢?」
末了聂冥途乜着陷入沉思的老胡,颇有几分得色。
胡彦之以学自捕圣的勘地术,下盲棋般重建了狼首与魔君的追逐路线,以及
一梦谷的内外形势,不得不承认聂冥途所指非是空穴来风,要有另一名真正的祭
血魔君、以伊黄粱为幌子趁乱遁走的可能性,几近于无。老胡冷哼一声,不想接
这厮话头,倒是耿照终于开口。
「是不是真,我等自会查清楚,不劳狼首费心。」
聂冥途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缓缓起身。「待你逮着那孙子,记得喊我。
苦刑拷问这种事很讲天分的,你或以为阴宿冥也干得不错,但她终究是你底下人,
她来动手,与你亲自动手无甚分别。不妨找老狼代劳,免损盟主阴德。」望了老
胡一眼:「你不妨继续跟着我,如此一来,我很快便能看穿你玩的把戏。」胡彦
之抱臂冷笑,并不搭口。
「……且慢。」
聂冥途停步回头,一挑疏眉。「盟主有何见教?」
「我并未准许你离开。」耿照一指对街的乌瓦粉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开
玩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聂冥途都快搞不清谁才是疯子了,忍着烦躁一耸肩。「禀盟主,我是外地人,
实话说越浦并不是很熟。你约在这『不文居』碰头,我还是问了几个倒霉鬼才寻
到的。」至于是如何倒霉,实令人不敢想像。
「那儿是越浦城尹衙门,除了办公府署,还有大牢。」耿照端坐不动,抬头
淡道:「我说了,问罪执刑,那是衙门的事,我所要做的,是确保你乖乖待在大
牢,直到开堂定谳。」
第二三六折黄钟哑甚,瓦釜雷鸣
初识耿照时,聂冥途只当他是莲觉寺里的小沙弥,为解娑婆阁佛图,随手利
用之;若无明栈雪,怕取得阁中所藏之际,即是耿照毙命之时。
及至龙皇祭殿会七玄、白玉坛顶斗胤铿,狼首才发觉:大半年前那愣头愣脑
的「小和尚」早已脱胎换骨,足堪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今昔对照,没人比聂冥途
更清楚,耿照的成长何其骇人。
然而在「照蜮狼眼」之前,怕也无人堪比聂冥途,能将少年的弱点看得如此
透彻:耿照身负惊人内功,且不说源源不绝的先天真气,光脐间那枚见鬼的珠子,
也能迸发出匪夷所思的怪力,恃以推动招式,便是寻常的拳脚套路,也能产生巨
大威能。
但问题就出在招式上。
招式简单,转圆的余地就不多,动辄以力斗力,在力量极大的情况下,力强
者胜,甚且能以力破巧,一力降十会。然而,习得巧妙的招数后,便未练精,也
很难舍弃不用,此乃人性。
耿照了结三名「豺狗」、杀败鬼先生的一刀,乃绝顶武学,贯通这般绝学靠
的是境界——内功或有灵丹妙药、高人灌顶可速成,惟境界不仅需要经验积累,
勇猛无惧地冲击瓶颈、挑战生死玄关,尚须机缘顿悟,三者缺一不可。
是故武林虽迭有新秀,却非俱成大材,盖因光阴之功无有捷径,崭露头角后,
仍应养晦韬光,方能于潮浪之中稳据一席,不致没顶。
依耿照年岁,纵有百世罕有的机遇,置死地而后生,独不能无端生出驾驭此
等绝学的经验识见。
然顶峰绝学,如调香料蜜膏的鸩酒,知其有毒,隐忍不用者又有几人?临敌
之际,抑不住炫技的冲动,等若将性命交到敌人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况且……老狼也不是没有压箱底的法宝啊!
聂冥途眯眼一瞥柜台。「我说盟主怎么派了团麦芽糖盯老狼,原来一开始就
打群殴的主意。小和尚,我记得你以前挺硬气的,酱缸里滚了大半年,跟谁学坏
了这是。」
「有比你坏的么?」胡彦之跟他多日,憋得狠了,气势汹汹,边说边挽袖子:
「不教训教训你这坏萝卜胚子,街坊都不乐意了。别跑啊,过来让我打死你!」
耿照没理二人斗口,只说:「本盟家务事,不假外人之手,便是我的义兄胡
彦之胡大侠也一样。狼首请放心,今日之斗,止于你我之间。」
「……我就给两位翻翻计分牌,保证公道,童叟无欺。」
老胡赶紧夹着尾巴,放落袖管。「注意不许爆粗口,不许问候对方女眷,插
眼撩阴也是不可以的……老先生自愿躺下的话,我们再送肥鸡一盆,金烛若干,
都是刚烧完的,保证新鲜。」
棚外,檐瓦交错的空隙间,墨色浓似鼓出汲饱的宣纸,潮润的空气入肺湿重,
凉飔掀飞棚角布招,雨滴仿佛随时能摔碎一地,然而却迟等未至。街上不知何时,
已不见行人车马,这府尹衙门后的巷弄爿角像是独立于天地之外,连雨都被挡在
看不见的圆穹之外,只压得满天乌霾,随风流转。
触目可及的范围内,连些许能补《青狼诀》耗损的血肉也无,至此聂冥途终
于明白,耿照是有备而来,绝非临时起意,弯镰般的骨甲勾起油腻的瓦盆边缘,
示以盆底狼籍,笑意既鄙且衅。
「都弄到这般田地,盟主何不在肉里掺点料,直接放倒老狼?行事迂阔,枭
雄都不枭雄了,教人好生失望。」
「行如狼首,何异于狼首?想到狼首可能这样做,我便无论如何也做不来。」
「你说这话,合着当我是畜生了。」聂冥途狞笑:「小和尚,你挺阴损啊。」
耿照不置可否,随口笑问:「狼首要毁坏这张板桌,须用上狼荒蚩魂爪么?」
聂冥途一怔。「自然不必。」
「是罢?拿狼首问罪,也用不着下药呀。」耿照敛眸道:「教你走出这座街
坊,今日便算我输了,狼首自去不妨。」
聂冥途疏眉微挑,似来了兴致。
「……此后恩怨两清,不寻老狼晦气?」
「那就下回再打过。」耿照不禁失笑。「赌战归赌战,公道归公道,岂可混
为一谈?」
聂冥途大笑。「有趣!迂归迂,迂到像你这么有趣的,我还是头一回见!此
番再出,所遇诸人,你是最有意思的一个,样样怪,样样都不合拍,真真妙极!
哈哈哈哈——」肩头微动,勾起瓦盆往耿照面上掀去!
连柜后的胡彦之都等他出手,耿照岂无防备?侧首让过劈头夹面的残骨肉汁,
一股腥腐气味忽至,聂冥途上半身看似不动,枯瘦的手臂却暴长近尺,五指虚抓,
骨甲直扑耿照面门。
「狼荒蚩魂爪」并非毒功,以狠锐见着,耿照仗有先天真气护体,掌刀劈出,
直斩狼首腕脉,劲力沉雄、招式古朴,正是「寂灭刀」的路数。
较之蚩魂爪,双方高下立判,掌刀后发先至,反抢在爪势之前,眼看将切中
腕脉,聂冥途拼着右腕不要,五指箕张,掌力疾吐,一团物事脱手飞出,腐败气
味大盛,中人欲呕,显然这下才是正主儿,偷袭云云,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疑兵。
咫尺之内极难变招,换作他人,早被击中。可惜在「蜗角极争」心法之前,
任你出手再快、方位再刁,只消有一丝余劲可用,便能于施力极小处大做文章。
少年掌刀略偏,回过右掌,及时接住异物,只觉入手软烂,似是腐肉,外层
似裹丝缕;未及动念,掌心麻痒难当,反手将那物事掷出,阻住了抡臂复来的狼
首。
聂冥途对此物亦颇忌惮,侧身过让,「笃」的一声细响,身后梁柱钉上一团
牛舌也似的灰败肉块,纹理间漫夹青丝,竟是一小块连发头皮。
「你个卑鄙小人,居然用毒!」
胡彦之愀然色变,龙吟翩联间双剑已出,见耿照单掌一竖,低喝:「休来!
我能应付。」定睛瞧了会儿,终究只在一旁掠阵,紧蹙的剑眉斜飞入鬓,压眼一
如铺中战云。
「这可不是我,是祭血魔君。」
聂冥途就没这么客气了,倒踩脚跟稳住身形,飞踏长凳,居高临下挥爪,不
忘怪笑:「他为药倒老狼,在几户人家下了『破魂血剑』,有见过两军交战,这
般糟蹋粮草的么?唯恐盟主不信,我将证物带在身上,可以想见当日举庄毒发的
惨状。危及食安,最是无良,这人简直坏透了,还请盟主主持公道。」说得好像
吃人不算罪状似的。
当日魔君布陷,聂冥途吃了大亏,从此对「破魂血剑」的尸毒留上心。在既
无毒方、也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如何将此毒引为己用,狼首想出绝妙的点子,就
是从药尸上,连着头发取下头皮。
血肉染毒,自身便具毒性,然而毛发生于中毒之前,且药力难入,恰可阻隔
剧毒。此法危甚,唯有疯子,才能若无其事以死人发丝裹起皮肉,当淬毒暗器来
使,也可能是腐肉毒性不如新鲜时,聂冥途仗着青狼诀的复原能力,方得如此胆
大。
老胡眼光极贼,听「暗器」射中梁柱时,发出细微的「笃」声轻响,见得焦
枯发丝间掠过一抹光,恍然大悟,冷笑道:「好啊,你在这团秽物里藏了钢针,
还说是物证?卑鄙小人!」
「非也非也,此乃银针,是为了让大伙儿知道,这物证有毒来着。胡大爷如
看不清,我也给你一团瞧瞧。看物证!」作势舞袖。胡彦之回剑护住脸面,却听
聂冥途咯咯怪笑:「逗你玩哩,胡大爷!」
胡彦之气得七窍生烟,碍于耿照先前豪语,恨不能擎剑加入战团,剁他个火
热朝天。
嘴里净说些风言风语,聂冥途手上可没闲着,他肘内被「寂灭刀」带了一记,
耿照虽未发挥出古纪武学的威力,如在龙皇祭殿时,光凭刀招刀劲也够瞧了。
狼首右袖曳地如鱼尾,另一侧袍袖翻飞,乍现倏隐的枯爪似蛇信吞吐,只攻
不守,极为狠厉。居下首的耿照同样只出左臂,右袖攒紧压在身后,劣势异常鲜
明。
高大枯瘦、宛若竹架蒙皮的老人疯狂扑击,不中即退,退又复来,其间不曾
稍止,如一只空心竹球,于桌墙之间弹撞不休,鸱枭般的邪笑夹着襟袂呼啸,瞻
之在前,忽焉在后,教人眼花缭乱。
耿照双眸半闭、观鼻静心,无论狼首如何抢攻,他总是单掌一摔,以开碑碎
石般的强横掌力退敌,额际微汗,正是用内力压制毒性之兆。两人连一招都未拆,
直到聂冥途五度杀至,少年掌力似有不济,未能震退来敌,老人枯爪暴长,狞笑:
「盟主,咱们亲近亲近!」
胡彦之持剑跃出,喝道:「……贼人尔敢!」
聂冥途身形一顿,居然转头:「不敢不敢,还是先看物证罢!」袍袖荡向半
空中的老胡。
胡彦之早有提防,他意在为耿照解危,引来妖人攻击,自是再好不过,足未
沾地,双剑已舞开烁影,缠头裹身,乃仿鹤着衣成名绝技「天阶羽路自登仙」的
自创招数,专与其师叫板、管叫「寒雨夜来燕双飞」的便是。
聂冥途虚晃一招,陀螺般转回原处,将背门卖与胡彦之,迳抓耿照脸面。老
胡人剑落地,各自还形,点足扑向老人背心,岂料聂冥途并未顿止,倏又旋回,
对正胡彦之:「……看物证!」
老胡又气又好笑:「有完没——」「完」字未落,飕飕细响,自聂冥途袖中
打出大片牛毛针来!
他才撤剑招,正欲冲刺,只来得及抡起雄剑,叮叮咚咚扫飞一片;左腕反转,
雌刃旋扭间,顺势拍开两枚漏网之鱼。却听泼喇一声,聂冥途袍袖扬起,银光直
标老胡面门,这最后一枚毒针,赫然藏在他垂落的右袖里!
胡彦之用力后仰,几乎翻了个筋斗,背门重重着地。聂冥途还欲追击,耳畔
劲风忽至,他扬起嘴角,看也不看,回爪与耿照相格,正逆数变,连圈带转,仿
佛两人为此练过千百遍,熟到毋须眼耳,即能拆解自如,正是薜荔鬼手中的「不
退金轮手」。
耿照终于起身,二人各出一臂,转得毫无扞格,突然间少年身子微搐,嘴角
汩出污血,末了又慢慢转红。
聂冥途狞笑道:「你边祛毒边使劈空掌,这都不能逼得你气血失调走火入魔,
老狼只好把脑筋动到旁人身上。下回再用坚壁清野,记得要彻底,我也不喜欢连
累无辜,特别是胡大爷忒好的人。」
呸的一声,身后一人撑起,哼笑:「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听得浑身不舒服。」
回见地上一枚狰狞墨针,浸于唾沫中,这逼命的毒器,竟于千钧一发之际被胡彦
之咬住。
他在冷炉谷时,见令时暄口衔匕尖的绝技,出谷后锐意钻研,以其兼擅各种
旁门杂艺的过人天赋,居然抓到些许窍门,反覆练习,不意今日救了自己一命。
幸而口舌并未擦破油皮,又或有其他伤口,否则纵使咬住银针,亦不免中毒身亡。
胡彦之拄剑退至柜前,忙取白酒漱口,自右臂上拔出一枚毒针——适才仓促
一挥,终究是着了道儿——以剑尖划开伤口,迫出毒血、淋酒洗净,运功逼出体
内余毒。
紫星观毕竟是玄门正宗,自铸得「绝不剑脉」以来,老胡与所学相印证,内
力突飞猛进,不惟功体大大提升,最直接的获益,就是他在七玄大会前后所受的
诸般外伤,以十分惊人的速度痊愈,百骸内真气流转,仿如川行,也才能于中毒
之后,争取到放血涤创的宝贵时间。
否则以「破魂血剑」之霸道,修为深湛如邵兰生邵三爷,亦是一沾即倒,如
非李寒阳出手相助,后果不堪设想。
他倚柜盘坐调息,一时三刻间是别想起身了,怀揣着耿照归还的那枚「天涯
莫问」,考虑到服药后浑身痉挛的缺陷,且无法掌握耿照毒患深浅,要为他留一
条万不得已时的生路,并未取药迳服,在这场茶铺困战中,成了彻彻底底的看客。
聂冥途右肘酸麻已去,故意装出行动不便的模样,只为断去耿照的援手,以
免落入腹背受敌的窘境,见胡彦之动弹不得,再无顾忌,双臂齐出,一边仍以薜
荔鬼手推挪运化,另一边却屈起五指,改使残毒的狼荒蚩魂爪,以为奇兵。
市井说书人不通搏击,颇爱吹捧所谓「左右互搏」,其实拳脚路数有单有双,
分使双臂进攻,并不会凭空增加一倍的威力,此术真正的精髓,在于「分心二用」
四字,能够任意变化拳路,奇正相生,自是刁钻难防。
聂冥途做不到一心两用,佛门武学的正大光明与邪派爪功的阴狠毒辣,也并
非全无扞格,但毕竟是两只手对一只手,两人以快打快,相缠片刻,耿照已是险
象环生,却迟迟未再使出寂灭刀,迳以鬼手撑持。
聂冥途边加紧进攻,边殷殷催促:「使快些,使快些!盟主再不拿出压箱底
的妖刀武学,老狼怎么趁你境界未至、贪功冒进之际,一举将你打倒?」胡彦之
扬声骂道:「不要随随便便把心里的话讲出来啊!」
眼看利爪已至,耿照左臂被缠,一翻腕子,反将狼首压倒,提掌送出,聂冥
途虽及时回臂,雄劲却连人带臂轰退丈余远。老人本欲稳住身形,脚跟一用劲,
臂间一股巨力涌起,如浪头打落,聂冥途止不住退势,「哗啦」一声撞倒桌凳,
跌入街心。
「这……这不是薜荔鬼手!」老人一跃而起,怒气冲冲,但微一皱眉,又觉
这个变招分明是「白拂手」无误,只是足以将百炼钢化围绕指柔的黏缠劲力,何
以一霎间又成了摔碑似的重手法,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耿照掸了掸襟摆,也行出茶铺,单掌一立摆开架式,淡道:「狼首若未看清,
要不再来一试?」
聂冥途吐了口唾沫,露出险恶的笑容:「他妈的小和尚,你这扮高深的调调,
真看得人一肚子火。」扭头转臂松松筋骨,纵身跃前,单掌击出,这回再无掺杂
蚩魂爪等左道武学,使的乃是鬼手诸部中刚猛第一的「跋折罗手」。
耿照以「杨枝手」相应,单臂于双掌中穿梭回旋,流若清风。聂冥途运掌交
错如剪,硬是绞住清风拂柳之势,眼看就要扣死耿照的腕臂,少年一旋一压、单
掌击出,又将他轰得倒飞出去。
聂冥途气得笑出来,抹去嘴角残红,再使合掌手、宝珠手、俱尸铁钩手等不
同路数,然而无论如何出手,总在取得优势、准备一槌定江山时,被耿照一翻一
压,重掌打飞。
聂冥途也算身经百战,不拘泥门户之见,其间也换过其他邪派武学,结果却
更加惨烈,仅有薜荔鬼手尚能一斗;打到后来,只见老人掌势大开大阖,雄浑磊
落,周身佛气流转,连飘落的雨毛都沾之不上,纵使形容猥崽、衣裤垢腻,俨然
有一派宗师气度。若非咒骂声不断,净出些不堪入耳的污秽言语,说是哪座宝山
的住持大修,怕不信者几稀。
胡彦之原本只觉荒谬,继而瞠目结舌,末了暗暗纳罕,忖道:「他这身佛门
绝学不是唬人的,放眼东海……不,便是天下武林佛脉之中,也没有几位高僧能
有这等修为。怪了,此獠恶名三十年前即传遍江湖,他是从哪里学来这身本领?」
目光移至耿照身上,又是一异。
若说聂冥途像一尊高大雄伟、金光灿烂的千手观音像,化出无数大道,举手
投足无不是精妙绝伦的招数,包罗万象,令人目不暇给,那么站在对立面的少年,
便如小小一尊如来木像,万象到得此处,俱是空空如也,若有似无,那一翻一压
当胸一掌的单调掌法如同棒喝,当者无不云散烟消。
也不知第几次遭重掌轰退,聂冥途爆出青筋、衣裂发散,咧开血口怒道:
「小和尚!不肯规规矩矩打架便罢,使的什么妖法?」再无戏谑调侃的闲心,模
样十分狼狈,却不肯藉机遁逃,可见不甘心之甚。
饶以狼首见多识广,也不知他这路「摧破义」重手法,乃古代大日莲宗绝学,
与薜荔鬼手同出一脉,于刚柔转折处全无窒碍,正是当日耿照由三奇谷中携出的
秘笈所载。
耿照琢磨寂灭刀时,总觉与薜荔鬼手颇有相合之处,同源者理近,不定与莲
宗有关,想起这部《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来,细细研究,果然多所获益。
「人贵自知。」他淡淡一笑,左手负后,摊开始终揪着的右袖,做了个请招
的动作,但见掌心红润,哪有半分中毒的模样?也不知他未曾中毒,抑或已将毒
性逼出。「今日之战,狼首有败无胜,不如束手就擒,可免零碎苦头。」
仿佛呼应其言,蓦地电光一闪,片刻雷声大作,积蕴许久的雨水终于淅淅沥
沥倾下。刹时街景一黑,如染墨渍,视线里除了刺疼的雨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
聂冥途睁大眼睛,眼珠上覆着的灰翳瞬起,绽放青黄异光,仰头爆出刺耳的
豪笑:「我宁可死,也决计不愿再失去自由!小和尚,你有使不尽的怪异气力,
当老狼没有压箱的法宝么!」越说越狂,末了竟长嚎起来,浑身骨骼劈啪作响,
青筋暴凸,正是青狼诀化兽的症兆。
胡彦之在龙皇祭殿里见过他催动佛魔二气、倍力兽化的过程,但声势远不及
此刻,以聂冥途的狡诈深沉,不定从未动用过完整的实力,直到被耿照激怒,这
才拿出十成十的本领来。
青狼诀非是什么盖世绝学,临阵却极难应付,因为一击杀不死的敌人最令人
头疼,莫说五五平波,哪怕修为稳压狼首一头,缺了克敌致胜的决胜手段,被兽
化的不死之躯一轮猛攻,以伤换伤,再强的高手都有可能阴沟里翻船,惨绝于蚩
魂爪之下。
在龙皇祭殿内「劝说」时,祭血魔君便是血淋淋的例子。魔君无论刀法内力,
均远超聂冥途,却因无法有效取命、彻底摆脱聂冥途之纠缠,两轮之后优劣互易,
最终的结果只能说是令旁观者瞠目;若聂冥途所言无虚,出谷后他着实追杀了魔
君一阵,几乎得手。在两人动手之初如是预言,谁人肯信?
爆栗般的骨骼撑裂声在雨中清晰可辨,令人牙酸,兽化过程中产生的药烟或
被雨水所掩,连那股刺鼻的药气也未能嗅得。老胡担心耿照难以应付,拄剑而起,
却见少年站立不动,背影十分从容;而次第膨胀体型、外表剧烈改变的老人突然
闷哼一声,双手抱肩,跪倒在少年身前,高高拱起的背脊颤抖不休,似极痛苦。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可恶!」聂冥途哑吼着,虽然刺耳,声音却是人非兽。「你……小
和尚……你、你……做了什么?」
耿照摇头。
「别问我,该问卖你平安符的人。」他望着露出痛苦之色的老人,缓缓开口。
「三十年前,七水尘废了你的青狼诀邪功,世上没人比你更了解这部功法,
当年若有人告诉你,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助你练成此功,你肯不肯信?」
聂冥途抱肩瑟缩,痛苦得难以言语。
耿照微微侧首,穿过朦胧如烟的雨幕望去,胡彦之仿佛在义弟眼里望见一丝
怜悯。
「……我猜,那厮不是只给你一部改良过的内功秘笈那么简单。他还给了你
什么?」
聂冥途霍然抬头,涣散的眸光却穿透了耿照,蹙眉凝思,旋即露出恍然之色,
一把将袍襟扯得稀烂,露出灰瘦嶙峋的胸膛,胡乱比着胁下。「在这儿……划上
一刀,开了个口子,再把那玩意塞进去……杀千刀的!怎……怎找不到在哪儿了?」
耿照猜测他能迅速练回青狼诀的功体,必是倚靠了外物,一如自己恃化骊珠
而得奇力一般,只是聂冥途一时痛昏了头,以青狼诀的复原力,哪还能留着疤痕
让他找?
少年心中叹了口气,娓娓续道:「我请教过一位武功极高、识见极广的前辈,
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够应付青狼诀。她说:」从前聂冥途练的青狼诀不是什么高
明武学,只消比他更强横,硬打便打死了他。但这个所谓改良版的速成青狼诀,
倒有个致命的缺陷,聂冥途是猪油蒙了心,越活越回去啦,才会看不清这层利害。
「青狼诀以复原力着称,兼能改变经络骨骼,于短时间内激发潜能,使力量、
速度与反应如野兽一般,推测练的是三焦经脉。七水尘废了你的邪功,三焦必然
受损甚钜,三十年来,你未落得寒战热炽、虚风内动的下场,还能逐步练回内力,
靠的是薜荔鬼手之功——你猜猜大日莲宗的武学,除了丹田内气,还练什么?」
拄剑立于茶棚下的胡彦之心念一动,豁然开朗:「原来莲宗的佛门武学,也
兼练三焦。」
医家各派对于何谓「三焦」、三焦何在等众说纷纭,就算把人生生剖开,也
解不出一枚名唤「三焦」的脏器来,故今之武学,并不处理此一争端,只说三焦
司人体脏腑内气之调益,各派内功练到了头,皆于三焦经脉有极大助益,延年长
生,强筋健体。
莲宗素有苦行传统,僧伽不仅茹素、戒色,更须由内外着手,抵御种种苛厉
折磨,衍生的武功对三焦经脉的钻研锻炼,据信已达东洲前所未有的高峰。可惜
宗门覆亡、八叶院隐没,武学俱已不传,少数如薜荔鬼手等尚可见得的功法,也
无人通解是哪部份练得三焦,就像古纪武学一样,终为世人所遗忘。
聂冥途显然也想通了这一节,强忍着经脉中无数小刀攒刺般的痛楚,咬牙道:
「那我……这是……为……为何……」
「七水尘废了你的青狼诀,是给你自新的机缘,而那人在你身上埋入足以速
成青狼诀的物事,留的却是祸根。」耿照道:「你以青狼诀邪功为主、佛门武功
为辅时,三焦内纵有冲突,受惠于青狼功的复原奇力,也能平履如夷,使你产生
盲点,一直没发现这其中的歹毒用心。」
七玄大会上,聂冥途曾以佛门内气与青狼诀同运,利用彼此互斥的特性,加
倍催发兽化的效果,显对二者质性并非全无认知,甚至算是十分通透,才能想出
如此险极的应用法门。以聂冥途的狡诈精细,要让「平安符」的那人将异物植入
体内,若无这样的了解,恐怕也不会轻易点头。
而那人却连这点,也都算计在里头。
聂冥途修练佛功是情非得已,一朝恢复原本功体,较往昔甚有过之,岂甘再
为冯妇?便未弃绝鬼手不用,必以青狼诀、蚩魂爪为主。
他在祭殿同运佛魔二气,亦以此区分主从:青狼邪气为主体,佛门内气不过
是刺激、诱发邪功凶性的引子,等若武学上「朱紫交竞」的道理。
——要是将顺序反过来呢?
佛功斥邪,一旦全力催动,透过三焦水谷行遍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此际再
发动青狼诀邪功,植入体内的异核将成为浑身邪力所聚,目标显着,且弱于佛门
正宗的护体真气;两相作用,青狼诀的复原能力即受抑制,然痛苦丝毫不减——
当日蚕娘做此推断,并无十足的把握,只是她对青狼诀、莲宗武学皆有涉猎,据
理而论,猜测会有这样情况。至于「那人」何以如此设计,怕也是预留后手,防
止聂冥途反扑。
聂冥途痛苦难当,胡乱从腰带夹层里取出一枚黑黝物事,哀求道:「救我…
…这是『平安符』,你……你拿去……救我……好……好难受……」耿照伸手欲
取,胡彦之差点晕倒,心中大喊:「小心暗算!」不及出口,狼首双臂暴长,攫
向少年头脸要害!
「……无可救药!」
耿照长叹出掌,聂冥途如纸鸢断线飞出两丈,摔入街角的水洼。狼首痛苦并
非伪装,但疼痛如斯,代表他一直试图运动青狼诀的功体,如此作为,岂有哀告
求饶之理?
果然他背脊落地,凭一股嚣悍狂气漠视疼痛,跃起欲逃,忽见街角转过一只
桐油伞盖,大喜过望:「天赐血肉,教我得运神功!」料想活人之血当能催动体
内物事,压倒碍事的佛门内功。
耿照已让巡检营封街,禁绝人车通行,以罗烨办事之牢靠,怎能在此际放人
过来?与老胡几乎同时动身,欲阻狼首伤人。
爪落、伞飞,身影疾掠,两人犹恨躯体跟不上心念,刹那间,聂冥途已与来
人动起手来,四条肥大的袖管缠绞旋绕,滑顺无比,竟无片刻消停;画面虽如小
孩儿推掌划圈般可笑,但聂冥途被逼出的「白拂手」却是耿照前所未见的精纯,
双方招如对镜,推得缠绵悱恻,难解难分。
当然,这仅仅维持了片刻而已。
聂冥途杀猪般大叫起来:「痛……痛死老子啦!你……你放手!别……他妈
的别推……别再推啦!」想抱头却匀不出手,边推边叫,蔚为奇观。
胡彦之停下脚步,怔怔瞧了会儿,「噗哧」一声,掩口抖动。
来人听聂冥途叫得凄惨,益发手忙脚乱,人一急脑子不好使,只能重复最熟
悉的动作,双手推挪运化,转得更急,惨叫声益发凄厉。
「我小时候有只木头猴子,一转它的手,嘴巴就会『喀喀喀』一直动,就像
这样。」胡彦之双手抱胸,对不知何时也张嘴停下、目瞪口呆的耿照道,一脸幸
灾乐祸。
耿照回神叹了口气,对那人道:「刁先生,歇歇手罢,再转下去,这人要没
气啦。」
第二三七折惟求真主,复我山宗
来人头戴一顶发黄的白棉帽,白袍白袜白胡须,略呈八字形的白眉压眼,满
面愁苦,身背竹架,却不是「玉匠」刁研空是谁?
他被耿照一喊回神,赶紧打招呼:「小兄弟久见。」回见聂冥途神情狰狞,
痛苦不堪,劝解道:「这位兄台你心神散乱目露凶光,须快快凝神,莫再作此暴
戾形状。老朽助你一臂之力可好?」
聂冥途腹腔之内,佛功邪气正剧烈交冲,远胜前度,哪里说得出话来?只瞠
出满目灰翳,荷荷怒吼,若非「白拂手」牵引,怕已倒地不起。
刁研空极有耐心,好言劝说暴怒的种种坏处,狼首始终痛吼不断,老书生无
奈道:「这位兄台你再大叫,要吵到街坊啦。你瞧,官兵都来了,怎生是好?」
长街另一头转出几骑,「吁」的几声勒住缰辔,领头之人身披皮甲,疤面锐眼,
冷如锋镝,正是统领巡检营的罗烨。
胡彦之暗笑:「这回真冤枉聂冥途了。引来官兵的是你,可不是人家。」
刁研空低头撑伞,穿过封锁线时,竟无一人能沾上其衣角,军士们大惊失色,
赶紧飞报罗头儿。耿照微举手掌,示意无事,罗烨就着鞍上欠身,领着手下安静
退走。
这出闹剧,最终以众人想像不到的方式结束。
玉匠双掌撮拳,分击聂冥途两额,此「丝空竹」穴位乃三焦尽处,刁研空潜
修数十载的柔劲透入经脉,佛功终于压倒邪气,狼首清醒怒不可遏,一爪贯出,
却被老书生随手缠住,好言道:「这位兄台,叫呀叫的也还罢了,这样很危险的。」
胡彦之扬声道:「此魔头杀人无数,老先生小心。」刁研空一愕,转眺耿照:
「这位兄台是坏人?」耿照急道:「前辈留神!」聂冥途笑意险恶,左手迳取他
咽喉,出招异常毒辣。
刁研空叹道:「也罢。」袖缠一收,「喀喇!」聂冥途右臂臂骨应声折断,
复提掌印上他腹间,聂冥途口喷鲜血,倒飞出去,坠地弹滚几匝,瘫如败革破布,
再难动弹。
丹田受此重创,狼首三十年间辛苦练就的佛门武功,怕也保不住了。耿、胡
二人面面相觑,耿照掠至聂冥途身畔,见老人面色灰败、满口鲜血,只动了动鼻
翼,似是辨出他身上的气味,咧嘴笑道:「我……有……平安符,你……不能…
…杀……杀我……」
耿照低道:「我本就无意杀你。」聂冥途眸光涣散,也不知听进了多少,一
迳冷笑,出气要比进气多。耿照取出手巾折成长条,却非揩抹血渍,而是将他双
眼蒙起,道:「狼首将去之处,自好莫带眼睛。」
衙署内听闻动静,后门推开,涌出大批官差,为首的是个形容特异的矮子,
脖颈短、头极大,看来浑似一只冬瓜,模样虽好笑,严肃的表情却令人不敢造次。
他冲耿照一抱拳:「耿大人。结束了么?」
耿照回礼道:「有劳总捕头了。此獠须得独囚,镣铐不能取下,系腰的铁炼
务必钉于墙上,供食仅限菜蔬,禁绝肉食。没有我的批准,任何人都不能单独见
他,也不能同他说话,以防犯人巧计脱逃。」那总捕头微微颔首,命属下取来镣
铐等刑枷,收狼首下狱,不知是冷淡抑或拙于应对,总觉官架极大,并未将镇东
将军跟前的红人放在眼里。
官差们如潮水般涌出,转眼又如潮水般退去,一名皂服公人逆势挤出人群,
面颊上还些许沾着墨迹,打伞为耿照遮雨,比之总捕头的倨傲,可说是恭敬至极。
「典卫大人安好,我找了几位弟兄彻夜赶工,都办好啦,您老人家要不瞧瞧,
看妥不妥适?」
耿照心中涌起亲切之情,不觉面露微笑。「辛苦你了,吴老七。罗烨说你办
事牢靠,能信得过,我就不瞧啦。只是此人异常狡诈,非同小可,要提醒府衙里
诸位大哥,切莫轻忽。」
吴老七连声称是,从怀里取出佛经,双手奉上。
「大人既然不看,经书我便物归原主啦。我找的都是衙门里写字好看的,让
他们照着经书的蚯蚓文描,也不管什么意思,模样相似就好。其实说到这里,有
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牢墙槛栅上写这些,是为了避邪么?弟兄们都说挺古
怪的,感觉这个……有些……有些鬼气森森似的。」
「算是罢。总之,有劳你们多费神。」吴老七颇为知机,见他不欲深谈,把
伞留下,随口套些近乎,找个理由离开了。巡检营的人马接到信号解除了街禁,
不一会儿工夫,撑伞的、找檐廊避雨的,又在视界里来来去去,尽管寥落萧索,
对照方才空无一人的怪异景况,已是两方全然不同的天地。
「你当初让我跟着聂冥途时,我心中充满疑迸出嗡嗡低吟,迳取殷
横野!
「接下来是『双龙欻飙鸣天钟』么?来得好!」
殷横野残影一凝,肩颈闪动,俯仰于剑芒间,说是闪躲剑招,更像避开剑刃
所生震音;双足虽未离原处,却是首次以实体应对,而非「分光化影」的残像。
谈剑笏于鏖战间仍不忘关心,暗自凛起:「莫非……那剑刃所生之震响,会
影响『分光化影』的身法?」察觉原本在内堂的锁限范围内,声音传递异常迟钝,
像隔着厚厚水帘,此际剑鸣却异常清晰,若非悬浮诸物未动,谈大人差点以为凝
术已解。
这「双龙欻飙鸣天钟」大开大阖,气象万千,凭空斩出的龙形火光淡去缓慢,
转瞬绕着殷横野周身缠成了一团,宛若炽红荆棘,在被剑鸣震散之前,又留下新
的轨迹……青衫老者绕着荆棘砍削击刺,步罡踏斗、襟袂飘飘,说不出的肃穆端
雅,虽不及先一路剑快,却有着神人般的气势,令人心生仰望。谈剑笏略一分神,
几乎被南宫损偷袭得手。
恶招临门,殷横野首当其冲,丝毫不以为意,捋须笑道:「再加套高冠鹤氅,
都能跳《泰山府君召》啦。也好,扛着」天下明宗『招牌,连双龙之剑亦不能御,
未免太辱前贤。却不知仲骧玉那无用杀材,能御几龙?「
萧谏纸明知是激将,听他辱及恩师,仍不禁狂怒:「……你也配问!」唰唰
数式连环,将整套「双龙欻飙鸣天钟」使尽,剑式再变,剑气如环交叠而出,后
式破开前式,一招未尽,后招又至;目中无敌,招招自争如龙缠斗,战至鳞残甲
碎、诸物皆伤,正是游龙剑第三路「三龙纷斗骇奔鲸」!
谈剑笏力扛崔、南宫二人联手,险象环生,有一小段时间顾不上内堂;好不
容易逼退两人,赫见堂里有三名萧谏纸围着殷横野,每人各出三臂分持三剑,击
刺的飕飕风声不绝于耳,每一剑拜凝功锁脉之赐,在空气中留下白烟似的清晰痕
迹,如万箭攒刺,密密麻麻穿插于合围的中心部位。
谈大人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将年近七旬的老台丞列入「天下第一快剑」
的候选名单,还极有可能抡元……即使如此,隐圣依旧毫发无伤,这点又更令人
绝望。
他对剑法所知有限,隐隐觉得台丞有此造诣,似不应浪掷气力,如示演一般,
把整套剑法从头使到尾,然后才换过另一套。
目前已使的三路游龙剑中,「双龙欻飙鸣天钟」的震音能克制分光化影,
「三龙纷斗骇奔鲸」是快到留下残影的快剑;首路「一龙沉荒起秋水」虽无花巧,
这种堂堂之阵的正攻路数非常适合一槌定音,宜采后两路寻隙,令敌人疲于奔命,
再以一龙沉荒之剑决胜——这样的策略足以摆平绝大多数的强敌,可惜并不包括
三才五峰。
但无论如何,总比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虚耗体力,来得更稳妥些。
从名目推想,《八表游龙剑》应是八门剑法的总称,前三套已是上乘剑法,
其余只消段数相近,奇正相生,灵活运用,未始不能克建殊功,给殷横野一点颜
色瞧瞧。
却听殷横野笑道:「你这般自暴自弃,是把这百品堂错当生沫港的登龙台,
用你此生终战,向泉下恩师证明,他并未传错衣钵,将『天下明宗』授予一名不
长进的劣徒么?萧谏纸啊萧谏纸,可惜仲骧玉自己,就是僭位盗名的顽愚之辈,
你这一脉从一开始便歪了,何以成栋梁?」
萧谏纸眸光如电,哑声厉斥:「……住口!」倍力加催,一百零八式的三龙
纷斗之剑转眼使尽,殷横野身形一晃,密密麻麻的剑痕当中忽不见人,下一霎眼,
老儒生微佝的身影已凝于萧谏纸背后。
萧谏纸霍然转身,挥剑如长鞭,剑气飞甩似浪,击中尚未完全凝聚的残影。
「居然是『四龙或跃犹依泉』!」
殷横野疏眉微挑,举臂一格,剑气长鞭的鞭梢「卷」住残影之臂,真身却凝
于化散的残影畔三寸处,而第二道剑鞭又至。「不容易啊萧谏纸,你赢你师父啦,
一举跨上了登龙第四阶……尔奋空拳彼击剑,水纵长澜火飞焰!」
萧谏纸已无法开口,额际水渍晶亮,每一道都凉彻心肺。
这是仲夫子都没能达到的境界,但殷横野甚至还没出手。
(莫非连踏临登龙台的「天下明宗」,也奈何不了这厮?)——苍天啊!
「只有六路?」
少年剑眉一耸,除疑问外,只差一点就能被划归「桀骜不驯」的自负亦显露
无遗。还有勉强克制却没什么用的「你们大人都是骗子」的讥诮忿懑。「只有六
路叫什么《八表游龙剑》?」
「等你当上明宗,」轻裘纱冕、面如冠玉的中年羽士一本正经。「就可以改
成《六福游龙剑》了。叫双拼、四海、七巧八宝都行,总之你说了算。我师傅说,
昔年第十八代明宗蔺祖师某某人就打过这主意,欲改名为《十八趴》。」
「不是吧这么缺德?」少年倒抽一口凉气,饱受惊吓。
「当然不会承认是为了占个历史定位,名垂不朽之类,说是希望教育学子们
不屈不饶、越挫越勇,别被眼前的困难打败,只要书读得好,将来可以提早告老
还不愁衣食……之类的。」
「……他后来是因为这个死的吗?」
「世上哪有不死的?」
仲夫子巧妙跳过这个话题,笑顾少年。「用臣,你学什么都很快,光是『一
龙沉荒起秋水』,有人花上十数年工夫钻研,犹不可自拔。你入府三载,居然连
『六龙驭兮神将升』亦都练成,我敢说往后十年……不,说不定一甲子内,都难
有资质更高的了。」
若少年笨些,便未飘飘欲仙,也该欢喜不置,暗自雀跃——仲夫子不但是众
教御里最为学子们所拥戴,武功学问也是数一数二,大家都说他若有意争取,府
尊之位不作第二人想。
可惜萧用臣摸透了他的脾性,凤眼一翻,语声呆板如诵经,连说还带比划,
一句一个动作,睫毛眨巴眨巴十足谄媚,是仲骧玉最讨厌的那种、但于讲演竞赛
肯定夺冠的架势。
「……但资质并不是一切,努力才是重点。更要紧的是心怀若谷谦冲自牧,
如果能无心权位,不受利禄名声所惑,就太好啦。我还漏了什么?一会儿让曾功
亮给我刺在大腿上,他手艺可好了。热心助人?五道和平?还是爱护动物?」
「就……之类的,你晓得。」仲骧玉苦笑。
聪明的孩子并不好带,他们自负的外表之下,其实藏着较常人更脆弱易感的
心思。「但我要同你说的并不是这些。你已练完了『六龙驭兮神将升』,这自是
一套极厉害的剑法,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与『三龙纷斗骇奔鲸』比将起来,哪一
路要更厉害些?」
「三龙纷斗骇奔鲸」可说是六剑中招式最多,理路最繁复,难的是还得求快。
萧用臣喜欢更独断的方式,衡量攻守形势之优劣,依脉络取胜;竞快的变数太多,
常做白工,委实不对胃口。
仲夫子之问却点醒了他,灵光一闪,疑窦丛生。
「八表游龙剑的任一路,都足够你毕生钻研,武功剑法练到了头,俱是殊途
同归,一路入门足矣,何须走八个门浪费辰光?」夫子将他的疑惑全看在眼里,
确定少年想对了问题,敛起说笑的神气,正色道:「这门剑法,并不是谁都能练,
它是专为明宗所创制的。历代明宗用它来反省思辨,砥砺自身,莫忘了身为天下
士子表率,须抱何等襟怀,以何为念。这六路剑法固然极其高明,堪称绝学,但
『高明』完全不是它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只不过出自天下明宗之手,便不为比武
争胜,也不可能不高明。」
这几句话说得轻轻淡淡,却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伟岸自负,令少年悠然神往。
「那它真正的价值……是什么?」
仲夫子微微一笑,随手摘下壁上那把形制朴拙的长穗剑来,倒转剑柄,递向
少年。「用言语说不清,试一遍就知道了。亮剑罢。」
少年难掩兴奋。这把「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但是夫子的爱剑,更是一柄
不折不扣的绝世好剑,削铁如泥、钢质滑润,令人爱不释手。他先擎出鞘来,痴
迷地享受自手里传来的、渗入肌肤骨髓的丝丝寒锐,突然发现仲夫子倒转木鞘,
立开门户,原来取剑非是讲解什么,而是要动手过招,顿有些迟疑起来。
「先说我可不是怕输啊。」少年啐了一口,蹙眉道:「刀剑无眼,我很厉害
的。你莫自恃年高,一个不好,弄得你缺腿少胳膊什么的,那就不好意思啦。」
仲骧玉哈哈大笑。「是我要全力施为,怕不小心伤了你,才持木鞘。我从来
不敢小觑你的剑法。」少年知他说笑归说笑,还是很有分寸的,犹豫片刻,剑尖
指地摆出架式:「你且留神,我要进招啦。拜候——」
「领教!」羽士笑容一敛,接住少年旋扫而来的锋锐剑光。
神剑虽利,仲夫子却巧妙地以鞘上的金铁镶件接招,果然并未留力,少年萧
谏纸的疑虑尽去,越打越是酣畅。
在仲骧玉的引导下,要不多时,即将「一龙沉荒起秋水」廿七式依序使毕,
这是府内与师长对练的惯例,又称「请杖叩胫」。学子毋须分心考虑应对,可运
力至极限,方便师长考较进境。
一龙将尽,萧谏纸立转「双龙欻飙鸣天钟」,这两路剑诀他浸淫的时间最长,
掌握极精,岂料才拆几招,忽觉真气不顺,剑上仿佛裹了看不见的浸水棉袄,施
展困难,但仲夫子剑势连绵,毫不给他调息的余裕。
萧谏纸本能递招,身子却越来越沉,全然不听使唤,到得「三龙纷斗骇奔鲸」
时,他用尽意志力也只刺出三剑,眼前一黑,长剑脱手,之后的事便全然不知。
醒时才见睡在夫子榻上,仲骧玉为他推血过宫,曾功亮在一旁煎药,见他睁眼,
欢叫道:「醒了醒了……夫子,萧用臣又有气啦。」
「你的修为,远超过我的预期。」仲夫子一脸凝肃,起身整襟,致歉道:
「我一时停不了手,咱俩不知不觉都到了御三龙的境地。这是我的过失。」
「夫子,我……」少年面露迷惘:「方才……是怎么回事?」
仲骧玉望着他与曾功亮,正色道:「你们都听过要竞逐『天下明宗』名衔,
须得登龙门罢?方才我们做的,便是『登龙门』。《八表游龙剑》有个巨大缺陷,
与其说是缺点,换个角度看,说不定在创制之初,便以此为目的。
「依序运使这六路剑法,其运劲法门,将对功体造成极大的负担,分开使之
则不妨,若无贯串之意亦不妨。即使你将六剑练得精熟,耗费心血钻研透彻,甚
至拿来与同窗打斗争胜……我若未逼你按照顺序、连气贯串地运使一遍,你可能
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个缺陷。」
《八表游龙剑》象征天下明宗,乃沧海儒宗最负盛名的代表性绝学之一,在
鲲鹏学府虽非束之高阁,也不是谁都能练上。府尊以下,教御固然是人人修习,
盖因历代明宗皆由此选拔,教御一职本是明宗的备位人选,不通游龙剑,便没有
「登龙门」的资格。
「明宗虽为儒者表率,但定一尊这码事,你们以为可以不用争么?」仲骧玉
淡笑:「总有文斗选不出、非武斗不可的局面,『登龙门』就是为解决这种尴尬
的情况,才想出来的主意。」
毋须拼生死,甚至不必斗剑喋血,连运《八表游龙剑》,瞧谁御的龙多,谁
便能担起黎民至苦,成为天下明宗。
「当今之世,之所以无有明宗,皆因含府尊在内,最多只御得三龙。御三龙
而敢称明宗,那是古今独步的笑话了,便是权欲薰心、利令智昏,谅他们也干不
出这样的事,免得生前死后,贻笑大方。列前贤正为这点清净,才出此法罢?真
是多谢他们了。」
萧谏纸与曾功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看不出这个主意哪里高明。便为了
捞什子苦民所苦,至于折腾自己么?你练剑法练得吐血,干黎民百姓底事?
仲夫子听得一笑。
「关于八表游龙剑的缺陷,千百年来众说纷纭,有人主张儒者禁暴,以此提
醒明宗,不可陷入武力争胜、以暴易暴的迷思,也有说『事不可圆』,明宗须时
时反省自砺,故留此不全。也有人以为有此缺陷,是我等还未发现藏于六路绝剑
之中、一以贯之的那个『一』;眼前的不能,其实是获取更强力量的试炼。」
「那夫子以为呢?」曾功亮一向口快,忍不住发问。
仲骧玉笑起来,清澈的眸中掠过一抹促狭似的狡黠。
「我以为是后者。这种谜题……总得有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之类。」
◇◇◇
「四龙或跃犹依泉」的鞭状剑气犹如长浪,在锁限之中留下一道道波状的烟
气轨迹,殷横野笑意微敛,弹指将剑鞭的鞭梢一一击回,已有片刻未出言语。
要是鲲鹏学府尚在,萧谏纸凭借这一手御四龙的功夫,即便没脸僭称明宗,
混个府尊来做也绰绰有余。以殷横野掌握的情报,萧谏纸之师仲骧玉,昔年因强
御四龙,最终落得身死收场。萧谏纸此际的表现,已远远超越授业恩师,可说是
不负栽培。
殷横野察其真气运行、数着招式顺序,心知萧谏纸已逾极限,走火入魔乃至
境界崩溃,不过转瞬间耳,但老人长剑一抖,终究使到了「五龙金角向星斗」,
每一剑挥过,都发出银铃般的细碎声响,却不知从何而来。
铃声令殷横野心烦意乱,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开始有些恼人——山上还有个
「高柳蝉」哩!比起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萧谏纸,这名不断在各种技术上带来
惊喜的神秘人,更能引起殷横野的兴趣。
毋宁说萧谏纸押上这张王牌的莽撞之举,才是促使隐圣于今日今地收网的最
关键。
他决定撤去凝术,一指摆平萧谏纸,好转移阵地、继续收割,突然发现情况
有异。
被内息凝锁的空间里,缠上了另一股异力,殷横野略一放松,那异力便似欲
爆开,他一察觉不对,旋又锁起,但异力随着银铃般的清脆异响,一股又一股地
交缠上来,整个空间隐隐震动。
面色白惨、冷汗涔涔的萧谏纸虽无力言语,剑势依旧连绵而出,瞪视殷横野
的目光带着一抹险恶讥诮。
《云海苍茫诀》乍看是为了对付「凝功锁脉」,然而当年萧谏纸在改良《云
霄吟》时,连阿旮武功都未大成,世上有三才而无五峰,岂能以此为目标?
云海苍茫诀,是为了解决八表游龙剑的缺陷而生。
内息不循奇经八脉,散入骨血等诸元,正为降低功体负担。但气血行功虽不
若经脉受限,六剑法门自相冲突的问题仍在,云海苍茫诀是透过功体的发散,削
弱了冲突,并未彻底消弭它。
萧谏纸接受了仲夫子的见解,六剑并非真有扞格,须得找到关键的那把钥匙,
一以贯之。
在凝锁的空间里,《八表游龙剑》所发每道剑气,消散的速度均比外界慢上
许多,被最大限度地留在锁限之中,积累要比消褪更快、也更惊人……不知不觉
间,《云海苍茫诀》统合了内外诸元,萧谏纸体内的气血、滞留在锁限里的劲力,
以及殷横野用来凝锁的异力逐渐融合,如将溢出杯缘的液面,呈现溃缩前的平衡。
力量持续累积,超过萧谏纸所能控制。眼下阻止它轰然炸碎的唯一依凭,竟
是殷横野的凝功锁脉!
他只能继续锁限,以免积蓄至极的力量一股脑儿炸开,萧谏纸必死无疑,自
己却不免要陪葬——萧谏纸终于拿出「钥匙」,那仲夫子遍寻不着的「一」。
一阵铮錝清响,「六龙驭兮神将升」应运而出,萧谏纸越过当世无人能及的
龙门顶端,攀向时御六龙之境:炽烈的白光集于剑身,青钢被看不见的无形压力
挤出裂痕,原本在锁限中滞空不动的一切开始挣扎起来,空气中迸出丝丝皲裂,
整座建筑的木构都在震动,惊飞满山林鸟无数……音律,就是调和六剑冲突、贯
串脉络的那个「一」。
这个道理萧谏纸在十数年前便已悟得,却无法验证。殷横野的凝功锁脉,提
供了最完美的试验场,由「双龙欻飙鸣天钟」的震音伊始,萧谏纸边积蓄剑劲、
与锁限内诸物相调和,一边试着敲击各种音调,换过形形色色的钥匙,一层一层
地打开通往龙门的阶梯。
殷横野早没了笑容,运起十二成功力,试图稳固行将崩溃的锁限,而萧谏纸
榨取最后一丝气力使完「六龙驭兮神将升」,剑发异响,音频陡地拔高;终于对
上的「钥匙」插入一道无名锁,标出通往下一阶段的秘门。这是自有《八表游龙
剑》以来,从未有人涉足的新境域。
殷横野忽生感应,首度露出惧色。
——同归于尽吧,贼子!
萧谏纸嘴角扭曲,心满意足地望着他脸上的骇异轰然扩散,毫不犹豫地转动
了「钥匙」!
(第四十四卷完)